B=《外滩画报》
Z= 张艺谋
喜闹剧离我最远,我就选了这个
B:《血迷宫》里,有一些经典桥段,都在《三枪》里看到了,比如老板死后,血怎么滴下来;填埋时,尸体活过来;以及凶手的手被钉在板上……保留这些桥段,是出自你个人的喜欢,还是其他意图?
Z:我是想向科恩兄弟致敬吧。当然我也可以去改变情节,把它留下来,的确是因为我自己喜欢。另外我们本来就是购买版权重拍,不能因为加了很多自己的处理,就让大家全然不认识经典了。
B:当然也有很多变化,你改变了第二枪怎么响,现在的处理方式看上去更符合中国人的接受程度,你是考虑到中西方观众的差别吗?
Z:原来的版本里,奸夫杀人的意图很明显。老板还没断气,在马路上爬,他就准备拿铁锹拍死他,最后,他基本就是活埋了他。在中国人的道德观里,这样做肯定不行。其次,考虑到小沈阳这样的身份,他是一个偶像,你不能让他真杀人啊。所以我设计让老板荒唐地死在小沈阳手里,这样处理我也觉得更容易接受一些。
B:起用小沈阳源自张伟平的提议,你也不是立刻就接受,这个过程中,你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理过程?
Z: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商业提议。对我来说,我会注意到自己会触及到另外一种类型,创作才有新鲜感。其实,当时我有两种选择,一个是把小沈阳换掉,也就是拍一个正儿八经的惊悚类型片;另一个就是有小沈阳这样的人物转换的类型片。哪一个离我张艺谋最远?显然是嬉闹最远,那我就选了这个,想去挑战一下。实际上,再合理的商业提议,如果导演并不真正想做,没有冲动的话,一定是失败的。
B:其实我们都知道您是一根筋,也不是个特别能够接受别人建议的人。
Z:那就要看建议的情况了。举例来说,如果让我把《山楂树》变成喜闹剧,我就真的难接受了,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也不是我能感兴趣的。可换周星驰来拍,还真能把《山楂树》排成喜闹剧,那是他个人的创作兴趣,但超过了我的接受范畴。并不是任何东西都是可以纳入这个范畴的,要看可能性,我要尊重的只是一点,是否能符合你心中的电影艺术规律。
不能用美学高度来判断喜闹剧
B:孙红雷说,他曾担心您这次拍片在冒险,害怕这部片子不高级。在创作过程中,你本人是否真也有过这种担心?
Z:我们有一只眼睛一直是睁着的,包括每一个词儿上都是这样。我们这种一路成长过来的导演,用词跟年轻导演不太一样,我们还是有点“人文为大”的精神追求。并不是别人要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总是刚一开始自己就想:是不是太搞了?是不是过了?是不是咯吱人了?是不是失了分寸?这好像成了本能。实际上,这样一种创作状态中,有时候会寸步难行。但是你又不可能摆脱这种习惯,因为它是你的本质,你是这种类型的导演成长过来的。不管你是不是成功,你是这种思考惯性,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那是不可能的。
我最后只能删繁就简。拍喜闹剧,我不能像周星驰那样无法无天,那我怎么做,我只让演员去完成,我来看,我判断。我判断的标准没有办法提到美学上来判断,我就看自己笑不笑。第一关,我先看徐正超给我写的台词我笑不笑,我觉得不笑,就马上停;然后再到演员表演那关,看我笑不笑;这个还不算结束,等上了剪辑台上,还要看我看素材笑不笑,如果笑,就留着。我不去想,就是把人还原到简单直觉上来判断。如果你永远站在一个美学高度判断任何一个字,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行为,你啥都做不了。
B:徐正超写剧本的时候,你定的第一条规矩就是,撒开了写,先得把自己逗乐了,其实这条规矩,你也是给自己的吗?
Z:对。既然是拍一个贺岁的,既然是拉开阵势拍一个喜闹剧,坦白地说我们就是在取宠观众。当你在取宠观众时,你真不能作高雅状,你不要隐瞒,不要装。取宠观众是很难的,首先要克服自己的认知,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角度;第二难的是,观众不见得吃你这套,观众笑完之后,还会起鸡皮疙瘩。
一部电影,20 个笑点、30 个笑点是高级。举例来说,当你营造这30 个笑点时,你像养一群马,出去一跑,就自然分了上中下三等。他们都是纯种的,都是贵族,但一跑就肯会分了等级。上等的不说了,这个笑点一定最高;下等的是不高级的,会让人鸡皮疙瘩。但是,你不可能养出的马全部都是上等的,就像喜闹剧营造的笑点中,不可能让所有的笑点都充满了高级的智慧。
你一定要知道这个规律,再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然后把30 个笑点交给观众。如果观众说,大部分都庸俗,那只能栽了,栽了就栽了,能怎么办。你只能说:我是想高级来着,只是没做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B:我一直觉得,你们这代人应该对胶片有感情,为什么这次你也尝试用数字拍片了?
Z:对啊。我上回见到斯皮尔伯格,他来我们《黄金甲》片场,问我,“艺谋,你这个用胶片还是用数字拍的?”我说:“用胶片”。他立马过来跟我握手,说:“对,我们都要坚持用胶片。”但实际上,我的心里说,哎,其实我想用数码呢,因为时间不够。我觉着可能未来10 年或20 年,电影会全面改用数码拍摄,我已感受到了这种活力。
B:活力在哪呢?
Z:我就这么说吧。胶片拍完,你要交给摄影助理,弄到北京冲洗。从出门开始,这一路上,我就担心:着火了,翻车了,车祸了,丢啦,还有托运怎么样……洗印厂洗了之后,也还担心划伤了,坏了怎么办?我要这么一直担心,直到三、五天以后,电话来了:“导演,样片正常!底片正常!”我每天都过这日子,这就是胶片的过程,三个月、五个月,都不可控。如果跨国冲印,那就更麻烦,哪有一个运输是彻底安全的?我发现,就这一点,数字拍摄就没问题!没有担惊受怕,感觉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