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日税:苏珊•巴顿的手稿——对《福》的一种小说式解读
壹
我,丹尼尔•笛福。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一个专听别人的忏悔却守口如瓶的牧师。由于我身上的这一品性,很多有故事的人,甚至会穿越整个英伦半岛来到我面前,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们在我面前卸下了那些压着他们晚上睡不着觉的包袱,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离开了。他们并不关注那些故事在我这里的命运,也不想了解那些故事带给我多大的伤害。我必须借助了写作才能排除掉故事带给我的危险。当我的仆人将那个讲故事的人送到门外时,你总能在不久以后看到我坐在窗前的写字台前夜以继日地写作。你惊讶于我投身这项工作的激情和专注,我甚至都没看一眼花园里的花朵,沟渠和吹过凉亭的风。不,不是这样的。你看到的只是假象。那不是出于激情,而是出于需要。那是一种近乎动物式的求生本能。
我住在纽因顿的房子里的那段时间,苏珊带着星期五找上了我。我记得那天她穿着件黑色的大衣,水手的马裤,脚上是一双猿猴皮做的凉鞋。加上她古铜色的肤色、纠结、杂乱的头发,模样又古怪又滑稽。不过,我没有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我不是说,我对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星期五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从哪里来?诸如此类的问题感兴趣。不是这样的。那是一种很抽象的,说不清楚的好奇。在所有上门来找我的人当中,苏珊•巴顿身上有股特质是别的人所没有的。我一眼就看到了它,但我无法说出它,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第一个请求我替她写下故事的人,而且要真实地写下他们的故事。他们?对,她,苏珊•巴顿,星期五,还有一个死去的人,鲁宾逊•克鲁索。
“为什么想到要找我?我不过是善于倾听的人罢了。”
“但你也是个作家。你写过很多书。”
“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我笑着说,“不过,你自己为什么不试着去写写呢?”
“搭救我们的船长也曾这样对我说过。他说,在我之前,我们的国家还从来没有过女性海难者。如果我把这个故事写下来,肯定会引起轰动。”
“是啊,你完全可以独自写下这一切。”
“我知道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但困难在于,对于写作,我一窍不通。我明白我将会怎样糟蹋一个这么好的故事。”
“所以,你找上了我?”
“是的,福先生。”
那会儿,我对倾听别人的故事,对这之后无止境的劳作感到厌倦。我也没什么心思要听她的故事。我欠了很多债。就我当时的经济情况来说,根本就无力偿还。我正琢磨着如何逃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僻静之所去。
我本可以拒绝她。不过那股模糊的好奇心让我做出了另外一个决定。我对苏珊•巴顿说,我暂时没时间听她的故事。但是她可以写信告诉我这一切。
我越来越相信,这个决定有多么正确。通过书写,她懂得了如何梳理发生在她身上、正发生在身上的事情,也懂得了写作的困境——真实与取悦读者之间哪个更重要?更重要的是,正是这个决定,促使苏珊成就了一本书。
如果你看过那份手稿《福》,你会在小说的第三章看到我与她的讨论。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你看到,这段期间她的成长迅速,她越来越像一个作家了。对此我一点也不惊奇。我派人一直在暗中观察她。她在时钟巷,她在我纽因顿的房子,她去往布里斯托港口的途中,她的生活,她的回忆,她的思考,我全都了如指掌。一路上都有我的人在她的周围,那个同样叫苏珊.巴顿的女孩,那个与他们搭讪、喋喋不休的老头子……她就像我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虽然有时,她的举止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她不再是以前那个苏珊了。她正在完成她自己的故事,尽管她自己什么也不清楚,还一再要求我写出她的故事。其实,我所要做的,至多是拉她一把,完成这个故事。所以,我安排了我们的第二次见面。
贰
你会问,《福》不是一个叫J.M.库切的南非人写的吗?我要告诉你,库切先生不过是这份手稿的整理者。整本书除了第三章是我帮她完成的外,其他的都是苏珊写的。
第一、二章来自于她给我的信。如果在这一章没有提到“我”就叫苏珊•巴顿,如果没有任何的性别暗示,如果你没有在这一章末尾找到一个倾诉的对象,一个收信人(也就是我),你会以为那是库切先生在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叙述一个冒险故事。但那是一封信,是苏珊•巴顿写作的一个艰难开端,是她的声音。
第二章是第一章的继续,也是苏珊•巴顿生活的继续。我从她给我的这些信中看到了她的生活轨迹:从时钟巷开始,在我纽因顿的房子稍作休整,最后到布里斯托港口。前面我已经说过,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观察她,尤其是她在这段时间写给我的信,包括寄给我的和放在我在纽因顿房子的抽屉里的。其实这没有什么区别,我的人就像是幽灵一般潜入那座房子,看到了所有的一切,包括苏珊•巴顿的内心世界。
我欣赏她在这段时间写的文字。她不再是“完全不懂写作技巧”的人了。正如她在给我的一封信中所说的那样:“文字就像溶解在墨水里的分子,等待着从蘸上墨水的笔尖中流淌出来,在纸上成形。从楼下到楼上,从房子到小岛,从女孩到星期五,似乎只要立好杆子,确立好这里和那里,以及现在和过去——然后文字自己就像进行一场旅行。”她从没想到当作家如此轻而易举。
每个作家的内心深处都端坐着一个小孩。作家就是用这个小孩的眼睛来观察这个世界,用这个小孩的鼻子来嗅这个世界,用这个小孩敏感柔弱的心来书写这个世界。一旦这个孩子在作家的体内老去、死了,作家的生涯也就结束了。我在苏珊•巴顿的文字中看到了这样的一个孩子。因为那些文字是如此轻盈,柔软,带着自然的音乐节奏。我是真心喜欢这一章的文字,我希望你也可以看看。不过在这里,我可以摘录一段让你先睹为快:“我现在坐在你的书桌上,透过你的窗子向外看。我用你的笔在你的纸上写着,写完一张就放进你的抽屉里。这样一来,虽然你不在这里,但是你的写作生活还会继续进行下去。”
她虽然“侵入”了我的巢穴,不过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呢?既然我收到了这么美好的文字,也许是最美好的文字。
第四章很短。你也许会很难理解。我告诉你,这是苏珊记录下来的梦境。在我们对她的故事该怎么写,以及星期五的沉默中到底蕴含着怎样的真实等这些问题讨论很久之后,有那么几天,苏珊接连做了好几个大同小异的梦。在这些梦里,她看见自己回到白天他离开的这所房子。他看见楼梯又暗又破,看到我和她躺在一起,身体已经冰冷,死了。但是只有星期五还活着。他依旧睡在壁橱里。他的呼吸轻微,仿佛是从遥远而古老的大陆上传来的。一直想了解被星期五所遮蔽的真相的苏珊•巴顿在梦中终于看见星期五张开了嘴巴。但是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富有隐喻色彩的画面。从星期五的嘴里缓缓流出一道细流。这道细流经过了他的全身,流向了苏珊,流向了船舱,冲刷着悬崖和小岛,朝着南方和北方,流向了世界的尽头。
叁
苏珊•巴顿的这份手稿一直没人要。出版商认为,没有人会看这样一本索然无味的书。这也难怪,对于18世纪的英国岛民来说,要接受这份手稿显然太难了。我叫苏珊把这份手稿保存下来。我相信,只要保存得好,只要后来的人看到这份手稿,它一定会有出版的机会。在这里,我要感谢库切先生的劳作。他接受了这份工作,又如此忠实于这份手稿,除了拼写错误、标点符合之外几乎没有做任何大的修改。
多年以后,我根据苏珊提供的材料,重新写了本小说。它就是后来的《鲁宾逊漂流记》。在那本书里,作为报复,我完全隐去苏珊的痕迹。那个冷漠、不信仰上帝的克鲁索;不渴望获救、顽固地坚守自己的王国的克鲁索;只知道搬运石头、修筑梯田但却什么也不种植,只为了等待下一个海难者携带玉米的种子的克鲁索;死后却像幽灵一般渗透到苏珊的血脉里的克鲁索……我把他改变成一个凭借自己的力量造工具,圈养动物,记账,写日记,坚持祈祷,最终获救的人物;一个被这本手稿的整理者库切先生称之为“西方集体意识的代表人物”。我当时想,就让那些愚蠢的家伙永远蒙在鼓里,受骗上当,永远也不知道真相吧。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几个世纪过去了,我才明白所谓真相是没有的。现在如果你问,在这两个故事之间,哪一个更真实?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我不知道。也许只有一样是真实的,那就是书写本身。
[南非]J.M.库切著:《福》,王敬慧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8月,14元。
文/读品 更多书评,影评,乐评 www.130q.com
*小建议*如果你喜欢这篇文章,可以顶上去;或者Copy下这篇文章的链接发给MSN或QQ上的朋友; 我们永远相信,分享是一种美德,Great People Share Knowledge... (130影萍网谢谢您的关注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