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阿多诺的音乐写作总是富于洞见,即便在最荒谬处也不例外。任何喜爱挑衅的人都会想拿起这本《夜乐》(Night Music),跟它干上一架。
我第一次听说德国哲学家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的名字,是上世纪50 年代从大指挥乔治·索尔蒂那里,他和阿多诺曾在钢琴上四手联弹布鲁克纳的交响曲,然后一起去法兰克福的夜店找漂亮金发妞儿。
阿多诺(1903-1969)是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创始人之一,他对音乐、语言和社会的阐释用极为繁复而内向的德语写成,几乎拒斥理解,更别说翻译了。尽管有许多过时的学说,但阿多诺在去世后几乎半个世纪,仍旧是现代思想中最有趣的人物之一,他的格言警句常被引用。正是他说了“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他还说过“日常即死亡”。
在阿多诺的作品中,论音乐的文字算是分量轻的,不过这不是说他对待音乐的态度不够严肃。他曾想成为一位作曲家,在维也纳师从阿班·贝尔格,贝尔格的后调性音乐是现代派的前沿,其歌剧《沃采克》在20 年代轰动一时。
阿多诺替老师和他在布拉格的已婚情妇跑腿送信,每封信都有用十二音主题编码的爱情秘语。贝尔格的情人汉娜是小说家弗朗茨·韦尔弗(Franz Werfel)的姐妹,而韦尔弗娶了马勒的遗孀阿尔玛。这些联系令年轻的阿多诺兴奋得语无伦次,甚至成为他后半辈子的谈资,但他并没有注意到贝尔格密码法的突破性发展,让肖斯塔科维奇及其他作曲家能够在乐谱中表达危险的秘密。
名人和丑闻总是结伴而行。当阿多诺短暂流亡加利福尼亚时,他给托马斯·曼上了几堂十二音音乐的课程,后者当时正在创作小说《浮士德博士》(1948),讲的是一个作曲家出卖灵魂为了换取现代主义技巧的故事。阿尔玛·马勒对勋伯格说,曼窃取了他的专利作曲法,并且把他描绘成了邪恶的德国人原型。于是被阿多诺视为音乐革命之父的勋伯格,指责阿多诺背叛了自己。不过私底下,阿多诺对于自己在巨人们之中引起的骚动暗自窃喜。
阿多诺认为音乐革命是直线发展,毫无曲折,从瓦格纳和马勒一直到勋伯格、贝尔格和韦伯恩,这些音乐成为1945 年之后先锋派的正统,得到了皮埃尔·布列兹和施托克豪森的热烈拥护。音乐朝着终极乌托邦前进的线性学说,是阿多诺对音乐的主要贡献。他本人的音乐创作则缺乏天分。
然而他的音乐写作总是富于洞见,即便在最荒谬处也不例外。举个例子,阿多诺用一种高度马克思主义风格写道,马勒的第二和第八交响曲旨在取消其宗教背景。任何喜爱挑衅的人都会想拿起这本《夜乐》(Night Music,收录了一些阿多诺的零散文章,Seagull 出版社2009 年10 月出版,售价29 美元),跟它干上一架。
该书标题取自1929 年的一次思考—音乐如何随时间而改变。为何所谓的舒伯特或瓦格纳的“夜乐”(以天黑后为背景的音乐)无法在电子时代诞生?因为此时代的人从未体验过漆黑一片的恐惧。要弥合这种差距大概是不可能了,正如阿多诺所说的“诠释能力的终点”,他认为所谓的音乐中的“不朽”只是谎言。音乐植根于它诞生的时刻,臣服于固定的时空。“我们依然习惯于从内部审视一切音乐,对它们一视同仁……我们以为自己进入了……一处安全所在,窗户是我们的眼,走廊是我们的血脉,门是我们的性别,好像真是从我们身体里长出来一样。”
这其中有绝妙的思想,虽然表达并不完美,也没有结论,而阿多诺的理论的吸引力正在于其富于刺激的奇异性,因此智性上的连贯性倒显得没有那么必要。读《夜乐》肯定能找到不少乐趣。其中一篇文章以贬斥拉威尔缺乏原创性和直接性开篇,却以激情的赞美结束,称拉威尔的音乐是天生独行者的多层次作品,其微妙处比德彪西更现代。
阿多诺对爵士乐也有高见,呃,其实也称不上爵士乐。他从未去过纽约黑人区或新奥尔良,甚至没有听过比库特·威尔的《三便士歌剧》含更多切分音的音乐。阿多诺在1936 年声称爵士乐包含了从大乐队到低音歌手到布鲁斯的所有流行乐形式。当写到一种他不信任的音乐时,他决定这样描述:“爵士乐是一种对被资产阶级所隔离的自主艺术的辩证性高级纠正。”
太难理解了。教授,请您再说一遍好吗?于是阿多诺继续解释,流行音乐并不是大众媒体所宣传的进步力量。它无法表达公众的意愿,也不是迈向更好未来的实验。它只是实业家愚弄大众的工具而已。看看NBC 电视网是如何重申它对文化的承诺的吧,任命毫无锐气的邦·乔维(Jon Bon Jovi)担任其“驻场艺术家”,这恰恰证明了阿多诺关于流行音乐是反动且剥削性的理论。而现如今,能够追踪21 世纪流行文化堕落趋势的再世阿多诺在何方?
作者为英国著名乐评家、BBC 广播三台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