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月中旬,科尔姆·托宾首次来到中国,在上海复旦大学和北京外国语大学作了两场演讲。这位因描写亨利·詹姆斯的小说《大师》而著名的作家,喜欢谈论小说家那种探触“秘密生活”的权利。
“你写了一整个图书馆,”他说,“我想全部读一遍。”
他转过头看着亨利。
“你早就知道自己会写这么多书吗?”
“我知道下一句话是什么,”亨利说,“也常常知道下一个短篇是什么,我也为长篇小说做笔记。”
“但你从没计划过吗?你从没说过这就是你一生要做的事?”
他问了第二个问题后,亨利就转过身,面朝窗口,不知为何眼中蓄满了泪水。
这段对话摘自一年多前读完的《大师》,作者科尔姆·托宾。其中的“亨利”指活跃于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在篇幅不小的《 大师》 中,爱尔兰作家托宾叙述了1895-1899 年间詹姆斯的生活经历。然而读完以后,我却很难解释自己的感受,脑海中留有痕迹的只有类似上面引文中的情景。
在我看来,托宾先生写了一个纯粹的有关写作的故事,选择了一位代表“内心生活”的著名作家作为他的主人公。亨利·詹姆斯后半生定居于伦敦,一辈子单身,很多迹象表明他有过心爱的女人,但对性关系的神经质恐惧导致了这些萌动从未结出果实;而另一方面,他的被抑制的同性恋倾向虽然有很多传闻,也从未得到确凿证据来证实。他曾不止一次对男性友人说过类似“没有你我活不了”的话;1899 年在罗马,27 岁的安德森与比他大30 岁的詹姆斯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在写给对方的书信里甚至出现了暧昧的动作描写——然而这些语句就像他的小说一样弥漫着阴气,朦胧不明。当安德森惊叹于詹姆斯那满满一墙的著述时,这位“大师”突然伤感起来,好像在痛惜那不知不觉流逝的时间中,被专注的写作夺走的“正常生活”。
自从写出《大师》以后,科尔姆·托宾就再也无法躲避被问及与亨利·詹姆斯有关的问题。这不单是因为整本小说都围绕亨利的行踪这根主线,更重要的是,他的写作趣味实在与亨利酷肖:都对他人心灵深处隐藏的秘密怀有不倦的好奇。福楼拜说过:如果你要为一个人立传,那就要写得好似在报复他一般。
某种程度上说,托宾正是这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亨利·詹姆斯自己的趣味和风格,来勾勒这个人生命中最有决定意义的5 年光阴,让读者们看到,那个擅写阴柔的心理、文字细腻而精于雕饰的詹姆斯,现实中亦是怎样被他自己阴柔、内向的性格所折磨;他一直秘密地生活在内心之中,永远保持观望、等待、无动于衷的状态,永远停留在行动的预备阶段,这也决定了《大师》的碎片式叙述,浸润在近乎避世的孤高之中。
托宾此次来沪,部分目的是为介绍自己的新作《布鲁克林》,这又是一本让人想起詹姆斯的小说。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在上世纪50 年代前往纽约布鲁克林的爱尔兰女孩,而他为这个女孩的伤心经历所写的故事,与詹姆斯在《一位女士的肖像》中刻画女主角伊莎贝尔·阿彻的情形颇为类似。但是,作为负有盛名的作家,托宾自己不喜欢总被人与詹姆斯联系在一起(就像詹姆斯不喜欢人们谈论他与简·奥斯汀的关系一样),他更愿意谈的毋宁说是小说家那种探触“秘密生活”的权利—詹姆斯的遗产。他曾说,“每个人都会带着自己的秘密走很远”,“我用某种方式去探触它的权利,完全是詹姆斯授予的”。
B=《外滩画报》
T= 科尔姆·托宾(Colm Toibin)
B: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师》本身就是一本大师之作,不过,它似乎很不适合大众阅读。
T:我不知道。在我写东西的时候,如果我考虑读者的话,那么我觉得有一个读者就够了。就像你的朋友跟你说“给你介绍我的好朋友”,可你不一定喜欢那个人一样,读者有权选择他们想读的书。一位读者就够了,一位都没有也行,如果说作家要考虑大众,那就大错特错了。
B:中国读者对亨利·詹姆斯不大了解,他的书很复杂,很精致、华丽,而其人又一直很神秘。他的一生似乎也是一个谜。从你的书中我觉得他过着一种相当私人的生活,性格敏感、脆弱,十分内向。
T:嗯,写小说的好处就是你可以想象、揣度、书写一个人的内心生活。如果要讲故事你可以拍个电影,电影会很好看,但是小说里的空间是不一样的。我把一个人的私人世界描写出来,用文字揭示他心中的秘密,会让故事变得很有趣。与影像相比,文字更适宜传达一个人的秘密生活。我想让我的故事结束在一种思考、记忆、感受的状态之中,因为亨利·詹姆斯就是一个一直在过内心生活的人,而只有小说能完美地表达这一点。但是,这本书里所写的故事不是我“设计”的,因此你不能指望通过这本书去了解亨利·詹姆斯。
B:作为书评人,读完这本书我却觉得一行字都难写,因为其中说不上有什么轮廓分明的故事,情节很松散。
T:对,它更像一首诗,诗的句子较松,而且里面基本没有故事,惟一可算故事的是主人公的爱的生活。
B:模糊暧昧的表达方式,诗歌式的语言,也许这是描述亨利·詹姆斯生平的最好形式?感觉他的写作就是把自己的亲戚朋友组合一下,安排某人跟某人一起住在某地,然后看看发生了点什么,好让他写下来。
T:是的,他把他的朋友都看作是灵感的来源,他平时做笔记,厚厚的笔记都留了下来,通过笔记我们可以知道他对朋友平时的来往细节都有详细的记录。有时候他的小说就从一件真实的事情开始写,一边写一边加入一些虚构的成分。
B:不过我读过你在《卫报》上写的关于《金碗》的文章,其中你说,读者不应该企图在詹姆斯的小说里寻找他真实的人生。
T:是的,这是因为小说家本质上是个发明者。詹姆斯的故事发生的那座房子是真的,花园是真的,四轮马车是真的,但我相信作家本人在他的故事中是缺席的,这是一个很有趣、很独特的现象,你无法在故事中找到他这个人。比如詹姆斯·乔伊斯,他本人就在小说里,你看得很清楚,阿摩司·奥兹更是如此。但亨利·詹姆斯是缺席的。你只有一次次去读他,才会慢慢明白小说里的什么东西是真实存在过的,而他又是如何给自己戴上一副面具,隐藏在故事后面。
B:你还打算再写一本关于詹姆斯的书吗?
T:不,不过我有一本随笔集明年要出,是关于我读亨利·詹姆斯的一些文字。在我写完《大师》以后,很多人都问我下一本关于詹姆斯的书什么时候出,我想小说不写了,就把相关的文章结个集吧。
B:你还对其他英语世界的文学大师感兴趣吗?
T:当然,比如简·奥斯汀,她是影响过詹姆斯的人,还有乔治·爱略特。我非常非常喜欢约瑟夫·康拉德,他也是一位文体大师,而且他崇拜亨利·詹姆斯。我喜欢他的《吉姆爷》、《间谍》。康拉德的很多环境描写、心理描写虽然繁复,但他的文笔十分多变,写得再多却从不重复,能够一直吸引你读下去。外滩画报 文/云也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