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田莊司:为本格推理小说“复权”
島田莊司获得的大奖不计其数,被誉为“日本推理小说之神”,开创了“新本格推理小说”。11月,島田莊司应青马文化的邀请,将在北京上海做客“外滩讲坛”。这是島田第一次来到中国内地。来华前,島田接受了本报独家专访。
20多岁的島田莊司,拼命听音乐,拼命画画,开着车到处乱逛。他是日本吉祥寺一带爵士吧、摇滚吧的常客。
20多岁的島田莊司萌发了写推理小说的冲动。
30多岁的島田莊司辞掉工作,把自己和以往的插画、杂文写作生活割断,更把自己和大学所学专业商业设计彻底割断,他开始推理写作——试图创造30岁成熟男人的所谓“成就”。
深夜的寓所,島田莊司搜肠刮肚,想写一个失忆男人在不停地寻找自己的车。写到东方发白,他打开电视,四五点的电视屏幕上正在直播后来震惊日本全国的“三菱银行人质事件”。制造这起事件的主角叫梅川昭美,他手持猎枪,挟持了30多名顾客和银行职员作为人质。
那晚是1978年10月12日,在“三菱银行人质事件”发生的当夜,島田莊司正式开始了自己的推理小说生涯。
多年后,島田依然很清晰地记得这个日子。“后来我经常想,这或许就是我要书写以犯罪为主题的小说的命运吧。”
从1979年创作处女作《异邦骑士》至今,島田莊司共创作了80多部作品。島田最大的魅力,就是他总能创造出崭新的怪奇谜团。他的第二部作品《占星术杀人魔法》,受“假钞诈欺事件”的启发,书中案件的核心是将6个不同星座少女的身体重新组合,就可以得到拥有永恒生命的女神“阿索德”。这个诡异谋杀计划的设计者画家梅泽平吉在实施之前,就在密室离奇死亡。接着,他的6个女儿一个个地被杀。难道是梅泽平吉死而复活,完成了所谓的艺术创作?这起命案40年没有查到凶手。这本布局宏大、作案手法诡异的作品,把島田莊司一下子送至日本推理小说的高峰。然而在社会派当道的日本推理界,也捅了马蜂窝,批评接踵而至,有人甚至要把島田莊司赶出日本推理界。
島田莊司选择了沉默。
島田莊司在书中创作了一个经典的侦探形象御手洗洁。“手洗”在日语中是“厕所”的意思。顶着如此诙谐的名字,御手洗洁也是一个令人发噱的角色,他有演说癖,无论时间场合地点,他都会长篇大论地发表意见。尽管杀人案件阴森诡异,但只要御手洗洁一出现,都能让读者感到安心、有趣,跟随着他往破案的方向前进。更重要的是,島田莊司就是要让这个和“湿嗒嗒”的日本看起来不协调的百无禁忌的角色,时不时地去触碰日本社会现状。“在经济高度成长时代的日本社会,等级观念横行,人们对待弱势人群充满了冷漠,失去了人类应有的温暖幽默感性。我想,在这样的社会中,怎样的角色能温暖大部份的人心、带来生活的乐趣呢?于是就塑造了这个角色。”
“御手洗洁系列”可以说是日本传统解谜推理一脉的崭新诠释,也是島田将创作理念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结晶。一方面,它遵循了古典的推理形式——案件发生、搜集线索、推理解谜,另一方面又融合了島田独有的创意。
与“御手洗洁系列”并称島田莊司两大著名系列的是“吉敷竹史系列”。这个系列带有社会派的味道,是当年为了回避矛盾,暂停御手洗洁系列而创作的。
在两大系列之外,島田莊司还曾戏仿柯南道尔,为福尔摩斯探案集写了第61本作品——《被诅咒的木乃伊》。对于島田而言,福尔摩斯是一个自小学开始伴随他的朋友。他熟悉福尔摩斯的谈吐、举止、观点,仿佛熟悉自己一般。御手洗洁的身上也常常可见福尔摩斯的影子。
島田莊司从未曾公开发表过的“华生医生手记”与日本文豪夏目漱石的《伦敦纪录》取材(核实!!!),把故事设置于20世纪初,夏目在伦敦遭遇奇事,和福尔摩斯共同破解所谓的“东方诅咒杀人案件”。在这本仅200来页的书中,島田拿福尔摩斯“开涮”,福尔摩斯成为一个举止癫狂、随时会发作的神经侦探,不时穿着女人装在街上行走。在众多向柯南道尔致敬的作品中,《被诅咒的木乃伊》被认为是佳作,并获得日本“福尔摩斯特别奖”。
島田莊司的作品已有十几本在内地出版。《被诅咒的木乃伊》今年9月由上海青马文化引进出版。11月,他的另一本作品《开膛手杰克的百年孤寂》也即将出版简体版。
新书出版之际,島田莊司应青马文化的邀请,将在北京上海作客“外滩讲坛”。这是島田第一次来到中国内地。
对话島田莊司“只讲求理性推演行不通”
B=《外滩画报》
S=島田莊司(Soji Shimada)
福尔摩斯是西洋感性的最佳象征
B:在《被诅咒的木乃伊》的结尾,夏目漱石乘船离开英国,他在船上对福尔摩斯大喊,请福尔摩斯和他一起回日本。夏目听不清福尔摩斯的回答。福尔摩斯究竟说了什么?
S:他说:“如果华生君的‘东洋恐惧症’完全治好了,马上就去!”
当时,英国知识分子阶级很多人都有“东洋恐惧症”。不少人认为只有英国是干净的国度,对没有开化的东洋充满恐惧,认为东洋到处是乱七八糟的坏人、不明原因的病症、诅咒、黑魔术等。他们觉得比较聪明的做法,就是最好别跟东洋牵上关系。华生医生多少也是这么认为的。
实际上,当时伦敦的东郊地区也有很多问题,并不比东洋肮脏的贫民区好多少,在工业革命兴起后,伦敦的空气污染急速增加,令人绝望的佝偻病四处蔓延。
B:《被诅咒的木乃伊》不属于你最著名的两大系列,它对你来说有何特别意义?
S:其实并没有特别的意义。吉敷系列是我成为作家之后不久,应出版社的邀请创作的。御手洗系列在我出道之前就开始构思了。大概就在这时候,《被诅咒的木乃伊》的故事已经在我的脑海里了。因为当时我还是一个普通读者,夏目漱石和福尔摩斯是我的虚构世界中最重要的居民和创作者。《被诅咒的木乃伊》和御手洗系列具有同样的地位。现在回想起来,《被诅咒的木乃伊》确实是很特别的作品。
B:东西方文化融合、真实与虚构结合是本书的卖点,也是近年来国际推理、悬疑小说热衷的手法。这样设置,你是如何考虑的?
S:虚构和真实世界融合的写作手法,最适合用幽默的写作形式去表现,有点恶搞趣味和知识性玩笑的感觉。其它作家的作品,老实说,我不太清楚,但我想其它作家应该也是这样考虑而创作的吧!
另外,“我很喜欢这个著名故事,狂热粉丝才知道和理解的事情,我也知道唷”,这种想要在同好中炫耀的心理,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接下来,如你提到的,这本书融合了东洋和西洋的文化。在福尔摩斯的部分中,表露了当时英国人的东洋知识贫弱,对东洋产生了种种误解,这样的讽刺构造让故事更有趣,但是我发自内心地想对这种局面抱怨一下——东洋不是只有恐怖或是魔术壶,跟英国人一样,也是知性与理性的。
B:作为从小喜爱福尔摩斯的人,你在《被诅咒的木乃伊》中调侃福尔摩斯,是为了致敬还是戏仿?福尔摩斯对你的创作有什么重要影响?福尔摩斯是否是你热爱推理小说的启蒙人物?
S:当然我是充满敬意的,没有一丁点嘲讽的意思。就像是对很亲近的朋友开玩笑的那种感觉。福尔摩斯系列的作者柯南道尔在南非布尔战争(注:19世纪末,英国在南非的布尔战争遭到了全世界的谴责,柯南道尔为此写了一本名为《在南非的战争:起源与行为》的小册子,为英国辩护)和英国妖精事件(注:晚年的柯南道尔相信唯灵论。1920年,英国神秘学研究家EDWARD拍到了妖精。柯南道尔把这张照片介绍给杂志,之后发生了关于照片的真伪性的争辩。)中都做了错误的选择,但是这对福尔摩斯毫无损伤。在系列作品里,不可讳言会出现难以避免的错误或是奇怪之处,这是因为侦探小说是唯一一种在人类社会重大制度进化影响下产生的文学,与科学的发展、苏格兰场(注:指英国首都伦敦警务处总部)的建立、陪审制度的成熟等相伴随。
我之所以热爱推理,很明显是受到福尔摩斯的影响。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对福尔摩斯的接受度异常地高,完全没有任何抵抗就融入其中,很容易地渗透到身体里。我喜好西洋的感性——也就是公平竞赛的精神,喜好机械、运动,亲近自然,反抗特权威势,并以讽刺幽默的包装隐藏起来──诸如此类,我都相当喜欢。福尔摩斯就是西洋感性的最佳象征。
同样的理由,英国现代幽默作家杰罗姆.K.杰罗姆的《三人同舟》、英国小说家萨基的短篇小说,对我也有很大影响。
B:《被诅咒的木乃伊》的写作素材来自一批从未公开发表过的华生医生手记(这我已让刘莉芳去核实,你即使跟她沟通,写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与夏目漱石的《伦敦纪录》(夏目漱石有《伦敦纪录》这本书吗?或者也是虚构的?也要核实),你是怎么把别人的故事和自己的作品结合起来的?
S:《被诅咒的木乃伊》是由漱石手记和华生手记交互呈现构成的小说,也就是戏仿和仿作交互阅读的结构。戏仿是可以用自己的风格来进行趣味解释的。仿作就是尽可能与原作相像的书写挑战。
戏仿是对原作的戏谑,同时也可以说是引出原作深层幽默潜力的实验。这是一次写作挑战,对两个世界都必须相当精通。我被困难度所吸引,并且燃烧起来,觉得这是除了自己之外没人能办到的挑战。
可是,漱石手记方面,也要兼具对福尔摩斯的戏仿以及对漱石文体的模仿。这样解说起来,好像相当复杂,说穿了就是在漱石文体的意识里,自然地加入连结福尔摩斯的戏仿要素。所以,可以流畅模仿两者的话,目标自然就会如预期般地浮现。
在这部作品当中,可称得上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说对这部作品的完成,自己贡献了多少──大概就是看穿各材料性质的本事,以及将其最大限度运用的设计企图吧!
抗拒自然主义的写作风格
B:御手洗洁是日本人,却像西方人那样有趣。中西合璧地塑造御手洗洁,为什么?
S:我在创作御手洗时,并没有很辛苦地搜肠刮肚。当时,我的生活完全沉浸在初期的约翰.列侬、菲利浦.马罗、电影《虚虚假假》(The Flim-Flam Man,1976)中的乔治.斯考特(George C. Scott)、电影《夺命判官》(Judge Roy Bean)中的保罗.纽曼,当然还有福尔摩斯——这些具有西洋感性的英雄们的言行气氛中。
所以御手洗的角色很自然地就在我脑中出现了。不,应该说就像等了很久迫不及待要跳出来一样。除了他以外,其它人物都是费尽心力和技巧创造的。
其实我并没有意识到中西合璧这件事。我是日本人,在日本成长,东方的部分就算不特别在意也会自然学到。不过,也许我不自觉地对御手洗有种种期待,希望他“和魂洋才”。真是这样的话,还真令人高兴呢!
B:有人认为占星师御手洗洁是你本人的写照,有人认为刑警吉敷竹史是你的自画像,你对此怎么看?比如,御手洗洁也有孤独的一面,世界与他格格不入,他只好以音乐和演说来发泄,这些似乎比较像你。
S:御手洗并不是以我为模特的。吉敷和我确实比较像。但是,我和他们俩在很多地方都不一样。
孤独这个层面,就是跟人群格格不入,无论是御手洗或是吉敷都是这样。御手洗会听音乐或是演讲来弥补,吉敷应该是去旅行吧!
实际上,我并不觉得自己是这种难以融入人群的人。我其实希望可以跟这世界更紧密地联系,虽然这只是愿望,我希望可以改善社会上令人不满意的地方,因而还参与与此相关的活动。
御手洗、吉敷和我是不一样的人,有点微妙的不同。所以,有时会让我联想到3、4、5边长的直角三角形。我们就是那三个角,如果说以我为中心,我在直角的位置上的话,那么跟吉敷的距离就是3,跟御手洗的距离就是4,御手洗跟吉敷的距离就是5,这样的三角关系。
B:有读者说,喜欢《占星术》里因陷入泥沼而患忧郁症的御手洗,不喜欢《摩天楼的怪人》、《异位》等中被神话了的御手洗。你怎么看?
S:《摩天楼的怪人》和《异位》里的御手洗被神化了吗?如果是的话,确实很无趣啊!我觉得神就在身边,但要是被问到是基督还是安拉,就会让我很难回答。在犹太神话里,人跟神就像可以摔角般地存在。在《魔神游戏》里,御手洗被描写出摩西般的性格,某种程度上也会让人觉得神化了。如果御手洗在这方向上被神化了的话,那也无妨。
无论如何,在本格推理中,侦探的角色从一般人的角度看起来,是不能有特权、不能是超越性的。他们只能跟一般人一样,拥有同样的材料、跟一般人一样使用头脑想事情,只是他们对于推理行为的热衷程度比一般人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