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可以把很多优秀的东西变得平庸,也可以把某一时间点上的优秀的东西推证为经典。《搏击俱乐部》的第一版如今已经卖到了500美元的高价,而这不过就是十来年间的事儿,供需落差反映了一个现实:一本不被人看好的蓝领工人的小说处女作,到后来被发现是一本几十年不遇的可以改变人们思维定式的小说,一本可以展现时代精神和切中普遍焦虑的时代代表作。而且之前,没有一本小说为男性提供一种新的社会模式,让他们可以分享他们的人生。
有人说,如果说《了不起的盖茨比》是美国爵士时代的挽歌,那么《搏击俱乐部》就是后工业时代的怒吼。它对我们这个这个时代的影响绵延至今,首先是1999年的那部著名的同名改编电影,之后有了摇滚乐队假它之名的创作。“之后《标准周刊》才开始宣称‘阳刚之危机’;‘周六晚间直播’才有了专题讨论;某公司才开始在他们的男用美发产品的标签上引用小说主人公泰勒·德顿的名言。”作者查克·帕拉纽克在他为2004年新版增补的前言中不厌其烦地罗列道,“之后这本书才以几十种语言出版:Club de Combate, De Vechtclub, Borilacki Klub, Klub Golih Pesti和Kovos Klubas……”当然今天他还可以加上中文的《搏击俱乐部》。大卫·芬奇导演的电影以DVD的方式流传,也培养了它在中国的忠实拥趸。几年前,就有人在网上逐章翻译这部小说,国内出版社买下版权后,出版也曾经历波折,但尽管来的不及时,仍不过时。
据说1995年的时候,几经退稿的查克·帕拉纽克是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心情开始写作这本小说。就是为了加倍刺激那帮出版商,哪怕不被出版呢。不管怎样,他把住了时代的脉搏,大众文化和消费文化对人的控制发展到1990年代,已经到了极度膨胀但也相对平缓的时期。人们的生活被物质束缚,而精神已经麻木。如果不是一个极度成功的人士,生活细想起来是有些令人沮丧的。不排除普通人潜意识里一直希望有这么一个出口:可以击破钢筋混凝土加密封玻璃窗的工作环境和为物所累的生活,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搏击俱乐部》就在这样的背景中诞生了。
小说《搏击俱乐部》的语言读起来“嘎嘣脆”,往雅里说,如译者冯涛告诉本刊记者:“作者帕拉纽克从美国当代作家乔丹·利史(Gordon Lish)等人身上获益良多,形成了极简主义的风格。”没太多状景状物和心理描写,帕拉纽克在一次采访中谈到他喜欢尽量用动词,避免使用形容词,几乎接近一篇优秀报道的要求了,但他的小说的特点一个是有诗意的节奏,像歌词一样重复某些句子,再一个是大量的令人吃惊的“反通识”的科学细节。比如说,飞机上为什么要有氧气面罩?他的解释是,因为面对紧急情况时,人会大口呼吸,吸入氧气会让人有安定感,就会接受残酷的现实。有些评论家将查克·帕拉牛克称之为“震骇作家”,就是因为他小说里的常态情景就是反常的。而他增补的小说前言之所以不能在我国发表,是因为他提到在英国签售时遇到的一位高级酒店的侍应对他讲,他曾经在女王吃的菜里放入了自己的那什么。“我爱死了你对侍应糟蹋食物的描写”那位侍者对他讲。
小说的男主人公是公司小职员,被重度失眠症困扰,也是时代病的一种——如果你不得个抑郁症啥的,都不好意思出来见朋友。一直以来他以为,CK衬衫,DKNY的鞋,星巴克咖啡和微软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觉得人不自觉地成了筑巢的奴隶,坐在马桶上看杂志已经被看宜家的目录代替。但他的家在一次火灾中烧毁后,一个叫泰勒·德顿的人对他讲:“你的脑袋还在肩膀上吧?这不就得了。你以为躺在沙发里看电视剧,年薪100万,豪华车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其实这些东西和生命毫不相关,生命甚至不需要电灯和自来水。”甚至连小说里的门房都有这样的见地:“有很多年轻人想给这个世界留下点印象,就成了购物狂。如果你不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结果你只会得到一大堆你不想要的东西。”德顿告诉他:“广告诱使我们买车和衣服,于是拼命工作买不需要的东西。我们是被历史遗忘的一代,没有目标,没有地位,没有大战争,没有经济大萧条,我们的大战是心灵之战,我们的恐慌就是我们的生活。”
泰勒·德顿组织了一个地下的搏击俱乐部,白天老老实实上班的很多人加入进来,晚上在这里徒手搏斗,如此使自己充实,之后渐渐发展成一个反社会的组织。其实,泰勒·德顿是男主角的另一个自我,他一直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但一个人办不到。于是就分裂出另一个自我。在电影版中,由布拉德·皮特扮演的这个另一个自我,对爱德华·诺顿扮演的本尊说:“我长着你希望的样子,我很聪明,有能力,更重要的,我很自由,而你却相反。”。他将告诉人们一些所谓的世界真相,“几千年来,人类一直在这个行星上兴风作浪,制造垃圾,欺负其它动物,我要让这一切消失干净。”那些失去物质欲望的无政府主义者,在他的号召下最后都成了恐怖分子。难道自我救赎只能由破坏来弥补?这本身是建立在一个错误而极端偏执的德顿世界里的“真理”。泰勒·德顿所干的一切,更像是一个梦。而在梦中(文学中),一切观念和束缚都是可以被挑战的。这种挑战带来的是对我们现在生存环境的反思。而阻止傻瓜们照做的是最后作者自己的觉醒,一轰掉了和他争夺身体的泰勒·德顿,在精神病院醒来。
这本书最后能被广为接受,因为作者的核心价值观仍然是在光明的世界中的,有爱的。帕拉纽克说,“我老跟人说我写的是浪漫故事,但是没有人在意。”结尾,男主人公认识到“我们每个人都是爱的显现”,爱情和对周围人的关心,填补上空虚的鸿沟,尽管当时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认识上的摇摆还是写作能力(因为他不写心理活动),没有把这个想法体现得特别清晰合理,但在几年后和大卫·芬奇合作电影剧本时他做了一个改观,这是电影改编史上,少有的小说升级版。在电影结尾,男主人公和他的女主人公玛拉的对话,清晰地表示了他想重返现实世界的决心——“相信我,一切都会好。我们相遇的时候,碰巧是我人生最诡异的一个阶段。”然而,在2004年版的前言中我发现了真正的谜底,作者的虚无主义一览无遗:“等打得筋疲力尽了,男男女女就去教堂结婚了。累了,不等于富了,大多数情况都差不多是这样。”如何解决当代人的精神危机,其实他是没有答案的。
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男主人公(我们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名)和玛拉手拉着手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着前面的大厦在爆炸中轰然倒塌,多年以后重看这部1999年的电影,看到这儿自然让我们想起911。一直觉得911是一个分水岭,把美国文化分为“前911时代”和“后911时代”,之前相当无政府主义,于是也出了很多经典,像《搏击俱乐部》这样,探讨人类的精神危机,而不是山姆大叔的安全感。这以后,最明显的,大家都能看就是好莱坞发生的相当大的变异,拿到我们电影院放映的大片,都变成他们国家的主旋律了。
译者三问
三联生活周刊:听说2007年4月你就已经把小说翻译成中文,2009年8月才上架,中间经历了不少出版波折。你也是出版界的“老”翻译了,为什么选这本书翻译?
冯涛:当然是通过《搏击俱乐部》这部电影。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这是我看过的最酷的,最有意义的影片,不是“之一”。买下这本书版权的编辑知道我特别喜欢这部电影,就问我有没有兴趣译一下。当然,文字和影像诉诸的是不同的精神官能领域:影片带给你的主要是视觉冲击,而小说则能促使你想得更多。小说的某些具体情节容易让人联想到“9.11”和恐怖活动,所以导致了中译本的难产。但我翻译的过程很过瘾,想就算真的出不来也就算了,只是遗憾没有更多的人可以看到。撇开小说立意不谈,光从文本的层面来说,这是部高度风格化的作品,即所谓的“极简主义”。小说强大的心理冲击力其实就来自这样的叙事策略,又跟小说绝望、狂暴的情绪互为表里、丝丝入扣。我喜欢这部小说,还因为认同小说对于无孔不入的消费文化的反革命,也想提醒读者注意一下小说叙述层面的风格和技巧,帕拉纽克作为一个作家“过了这村儿没这店”。也因此,我翻译的最大追求也是用中文将这种感觉尽可能体现出来。
三联生活周刊:你怎么看待叙述者这群自我沉溺的群体?难道你认同泰勒·德顿吗?
冯涛:这是个白日梦,根本就没有泰勒·德顿!但每个人心中又都有这么个人,特别是在他累了、烦了,绝望了的时候。泰勒·德顿代表了我们内心深处更加强壮、俊美、狂野、“酷”的一面,他既是我们心中的天使,同时也是我们天性中的恶魔。电影里的形象更加直观一点:我们都是爱德华·诺顿,我们都向往成为布拉德·皮特。可是当我们真的把布拉德·皮特释放出来以后,也就等于把瓶子里的魔鬼放了出来。所以,“这群自我沉溺的群体”就是我们,而泰勒·德顿就深埋在我们内心。
三联生活周刊:查克总是提到一句中国谚语,“如果你救了一个人的命,她就会爱上你,你就得对她负责。”在《搏击俱乐部》里说,我这两天看的《窒息》里也拿这个为题。你听过这句谚语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冯涛:帕拉纽克的小说里的哲学性精神来源相当庞杂,从他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出他对禅宗,东方神秘哲学等都非常感兴趣。这也完全符合逻辑:他反的是西方的消费文明,自然要求助于东方精神哲学,但这种所谓的“东方精神哲学”本来就很似是而非的,是经过很多变形和演绎的,也不能太追逐字面。此外还有书中体现的无政府主义,自发的草根左翼思想,往往最后根本无法融汇为一个首尾贯通的所谓“哲学”甚或主张,作者似乎也根本没打算提出一个治疗现代精神疾患的方子,事实上也不可能。它主要的主张是用暴力手段将后工业时代已经腐坏的消费文明全盘毁灭,回到原始,但后来又否定了自己。他几乎把与之相对的所有“思想武器”都搬了出来,它们本身就构成很多矛盾,“消极”和“积极”的区分到他这里也变得无意义,事实上,作者在精神上的关注和追求早就超过了这种简单化的是与非的层次。
文/苌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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