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之路》影评: 萨姆·门德斯版大开眼戒

看到《革命之路》之前，有两个不小的误会，首先是以为《泰坦尼克号》里的那对情侣，这一次跑到诸如三十年代西班牙之类的地方，去参加革命了。后来才知道“革命之路”只是他们住的一条街。另一个误会是，觉得所谓“杰克罗丝十一年后再聚首”只是个可笑的噱头，后来才发现，找这两个人来演这么一部电影，真是太英明、太有趣了!

 

以前《泰坦尼克号》在中国火热的时候，不是有常有些小男生小女生热烈讨论“如果杰克没有死，和罗丝生活在一起，会怎么样”这个问题吗？现在，作为罗丝的真正老公，萨姆·门德斯用这部电影给出了一个猜想的可能。

 

记得我们以前说钱钟书伉俪的小说《围城》和《洗澡》，是真正的姐妹篇，因为《围城》中的方鸿渐、孙柔嘉等知识分子，一直生活下去，一定也要生活在“洗澡”的时代里。而《泰坦尼克号》中的杰克和罗丝呢？如果他们不死，到美国后结了婚，大概也就是《革命之路》的情形吧(有趣的是两者的时代也差不太多)。现在杰克和罗丝来到了美国，更名叫弗兰克和爱普莉，十年过去，他们都有些老了、丑了，可是他们之间有一句重要的话这么说：我们认为彼此是不平凡的，这是我们生活在这里的原因。

 

我觉得杰克和罗丝就是认为自己不平凡的人，认为自己不平凡的人，才会以穷小子的身份去追富家小姐，认为自己不平凡的人，才会主动放弃最优越的生活。认为自己不平凡的人，才会不满足于中产阶级的安逸生活，不满足于他人眼中的璧人形象，而一心要跑到巴黎去。但是认为自己不平凡的人，终要面对平凡乃至平庸的生活和环境，这是最大的难题。而且最麻烦，最有可能的是：认为自己不平凡，这只是一个许多人都会有的错觉。

 

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一对因浪漫相识而结婚的夫妻，在多年平凡的生活之后消磨了热情，男人日复一日重复无趣的工作，女人演戏却屡屡失败。而女人望着年轻时的一张埃菲尔铁塔下的照片，忽然决心最后一搏，要丈夫和自己一起放弃现在的生活，去巴黎寻找新的生活(杰克和罗丝不是坐船从欧洲来的吗，这回他们又要坐船再回去)。丈夫开始时被感动了，但最后却未经得起忽然到来的名利诱惑而改变了主意。

 

影片的好在于，把这种生活拍的太真实了，如同亲身经历。很多地方因为真实而过于压抑，使人心理难于承受，有些地方则因为过于真实地表现了这个世界的人生百态，让人忍俊不禁。

 

首先，弗兰克和爱普莉就是两个非常真实的形象，弗兰克，一个外表风流不羁的帅哥，内心却懦弱平庸，人很善良，但没有什么本事，寄身于一个无聊的职位之上，面对生活的难题，无力改变，只有逃避和发怒。爱普莉呢，首先也是善良，有着不切实际的浪漫理想，与丈夫相比，她不甘于平庸，在内心深处将丈夫理想化，她也有控制不了的坏脾气，但骨子里还是宽厚的。

 

电影一开始便极尽真实，弗兰克看妻子演戏，却走神想起当年两人相识的一幕。妻子演出失败，朋友们都带着虚假的欢喜来向他赞赏妻子。回去的路上，弗兰克想安慰妻子，但终于受不了妻子的坏脾气而爆发争吵——当感情已不在，一些生活的小事便都使之触怒。当社会要求你在公众面前保持虚假的从容，那么最亲近的人，成为理所当然的出气筒和渲泻对象。像《大内密探零零发》里周星驰说的：因为我跟你熟嘛!

 

维姆·门德斯的影像真是厉害。这部电影里没有《美国美人》那满眼的玫瑰，没有《毁灭之路》里雨夜里无声的杀戳复仇，没有这些歌剧式的，超现实气质的东西，但用影像来暗示和传达情绪，却同样的精准，传神。懦弱的弗兰克在和妻子闹翻之后，报复式的在外面勾搭别的女人，回家后，面对黑暗中的家门，满是压抑和虚空。这时门开了，妻子站在门口，一束光照出来，仿佛重生一般。电影中这样的感觉有很多。然后妻子满怀希望地向丈夫建议，到巴黎寻找新的生活，弗兰克被打动了。估计此时的弗兰克非常后悔在外面搞女人，这时我想起了《围城》结尾的话：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器无意中对人们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嘲笑。这两夫妻不也正是如此吗？

 

下面的部分我笑的最厉害，因为戏剧冲突由此开始，才发现老美也不开明，弗兰克扔一个铁饭碗，大家都像看怪物一样看他。又是鄙视，又是嫉妒，两者又混在一起。最有趣的是两人到一对朋友夫妻家去，太真实了，两夫妻一边惊讶：“你要被老婆养？”一边又言不由衷的恭喜。弗兰克夫妻走之后，两人说了一通弗兰克的不是，然后妻子忽然哭了一场。这一段太真实了，面对无聊乏味，日复一日的生活，谁都有厌倦不满，可是抛下一切去改变生活，又没有这样的勇气，看到别人这样做了，只有掩藏起心里的嫉妒，在言语中否定异类，才能将自己的生活重新摆回正轨。所以，当弗兰克和爱普莉告诉他们决定留下的时候，两夫妻的笑容这一次才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

 

我非常喜欢片中神经病那个角色。门德斯让我们看到的是：他为什么是神经病？仅仅是因为，他只会说真话，不会说假话，客套的话。他每次都残酷的说出真相，所以人们认为他是神经病。所以在一开始，没有人理解弗兰克夫妻俩去欧洲的举动，但那个神经病理解。到两夫妻决定留下来生孩子，所有的人都向他们道贺，只有神经病道出真相，将其骂到狗血淋头。为什么弗兰克如此歇斯底里的愤怒，因为神经病的每句话都刺中了他的内心深处。

 

李奥纳多演的很好，那种很真实的小男人的心境，矛盾，对生活不甘而又懦弱，想宽慰妻子又性格暴躁，当妻子报以温柔时，马上后悔而想补偿，种种情境，都演的丝丝入扣。温斯莱特也真的演的好，这个当年不愿年轻姑娘效仿损害身体而不去减肥的女孩现在也苍老了，结尾，从绝望的平静，到歇斯底里的暴发，最后又平静下来，温柔的留恋的对待丈夫，此时我已经感到她做了重大的决定。还有最后弗兰克失去妻子，那样的绝望，全忘了之前他怎样厌弃妻子——最亲近的人，也最平凡，最意识不到，你平时注意到空气的重要吗？你会意识到心脏的重要吗？但你一刻也离不开空气，一刻也不能停止心跳。一旦把空气都拿走，一旦心脏停跳，你就知道它们有多重要，亲人也正是这样。

 

以处女作《美国美人》拿下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五项奥斯卡奖的维姆·门德斯，被视作奥森·威尔斯转世般的天才，我以为本片也是他的返朴归真之作，不复前作的华丽风格，如果不知道是维姆·门德斯导演的，也许真的想象不到。我由此相信，门德斯更好的电影还在后面。

 

另有一个很有趣的联想。作为温斯莱特的老公，门德斯找来了《泰坦尼克号》中的那对金童玉女，来主演这部充满幻灭感的夫妻家庭题材的电影，让我想起库布里克的最后遗作，找好莱坞的模范夫妻妮可和阿汤主演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而这对模范夫妻在结婚十年期满之际的不留情面不顾尊严的决裂，给这部电影加上了一个很好的注脚。

 

《革命之路》，也算是萨姆·门德斯版的《大开眼戒》吧。

 

还想补充一句，我说用罗丝和杰克来演这么一部表现婚姻幻灭的电影，很有趣，并不是嘲笑《泰坦尼克号》的纯情，我诚然不喜欢《泰坦尼克号》，也只是不喜欢它的做造矫情而已，并不是嘲笑那种感情。假使泰坦尼克号到了美国，杰克和罗丝结婚后，面对平庸和琐碎，那也比从始至终的平庸要好的多，他们也仍比其它人生命丰富的多。《革命之路》里，爱普莉说，以后的生命每一天都注定了，仿佛都看得到。我则一下想起了杨德昌《一一》里让那个女人回首一生时悲凉的发问：“为什么我的人生那么少，几句话就说完了？！”那才是人生最可悲的事情呢。

 

 

腾讯娱乐 文/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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