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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阿一》: 哪个“一”?

浅影

浅影发表于2008-12-06 00:54
来源:130影萍网 标签:《杀手阿一》

Ichi The Killer是这部电影的标题。字面看来很简单。直译过来就是:“一”那个杀手。很明显我们无法从标题中看出什么,于是我们会问:

who is the killer ?
the one……
one?which one?
someone……
someone?
or anyone……

我们不知道。

三池崇史是一个很有艺术直觉的导演,正如他在“杀手阿一”的导演剪辑版中所附带的导演评注中说的,他很多时候并不知道剧中人物为什么要那样做,他只是知道他需要那样做。而且,他觉得那些追问为什么的观众难道不是很奇怪吗?我同意三池崇史,也许,只是凭直觉同意而已。

这部片子我只看了两遍,但电影本身却像烙印在大脑中那样熟悉,不是每个画面每个细节或者那日语特有的与生俱来的轻佻对白,而是电影本身。第一遍是和朋友们一起看,伴随着血液和内脏哗啦落地的声,还有自己和朋友们的怪叫声——有叫好的,有叫“操”的,也有谩骂小日本多么多么变态的。我知道,很多观众和那些被杀的配角一样被血浆冲走,离开了这部电影。

第二遍观看时只有我一个人,看着小小的电脑屏幕,戴着耳塞,将声音放到很小很小,毫无期待(或恐惧)的从头到尾冷静看完。三池的诡计失败——总会有人不被他布下的残肢断腿和血浆迷阵击退,他们和剧中人物一样知道,踩着粘稠的血迹,故事的叙述者正在暗处笑着看他们走向故事本身。

恒源
杀手故事很简单,高明的是讲故事的手法。一个黑社会老大被杀,手下的小弟为他报仇。杀手是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存在,因此剧中所有人也都诡异起来。浅野忠信所饰演的恒源有着颓废的面容和妖娆的气质。在原作漫画中的黑衣胖子在影片中成为了一个让不少傻x影迷大喊酷毙的双性人。双性特质的存在通过两个层次的描述细细勾勒出来——艳丽的外形和受虐倾向,以及与之相对的凶狠煞气和暴虐行为。埃里希•弗洛姆在其经典著作《逃避自由》中对希特勒的经典分析让“施虐-受虐”的概念好像流行符号一样被不负责任的媒体从大众的心底翻了出来。于是,在不少张嘴巴中传来传去的“S/M”早已成为毫无意义(却并非毫无影响)的口香糖,每个人都习惯性的嚼着、嚼着,然后对这眼前的某个目标随意吐掉。而我写下这篇认真的文字,显然不是为了告诉别人我知道什么。正如讲故事的人如果想告诉听众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他又何必讲这个故事——故事本身即使不比寓意重要,也和寓意一样重要。让我们继续回到恒源身上,让我假设读这篇文字的人都和我一样将这部电影看了两遍(或以上?),让我们打破电影的叙事顺序,将各个细节、各个被时间撕裂的镜头还原到故事的角色身上,从而让我们努力从整全的人物身上窥探这部“会自己长大”(三池崇史语)的电影本身之整全。毫无疑问恒源恋爱着他的大佬安生——这句话我们从那个死在电视机中的白粉仔口中得知,而且请注意,他说出这句话并没有被谁逼供。或者说,他是说了一句所有人都知道的话——但并不一定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谁知道呢,恒源自己也不一定。但他很清楚,除了安生老大,还没有人给过他他需要的快乐——被嘉伦挥拳猛击时他轻蔑的说“你不行——比大佬差远了……”。也许嘉伦挥拳的狂暴真的比不上纵横江湖的大佬猛烈,但拳拳到肉的清晰声告示着那每一下的疼痛是真实的。恒源就像我们长大后总是感叹小时候的零嘴无比香甜一样用回忆无限放大着让他无法割舍的疼痛(快乐)。而给他这种快乐的人,就像我们的童年一样离开得彻彻底底,一如被阿一的刀片切割得整整齐齐。我们通过金的回忆不难同意,恒源过去也有过类似金的遭遇。而且必然比金更惨烈。问题是金加入帮会如同弱兽加入兽群,寻求的是保护——恒源却从心底弥生了一种对这种惨烈的痛楚的迷恋。安生能给他这种痛楚,又能给他保护。这种常人可能无法接受的绝望(由痛苦所带来)恰恰可以给恒源安定,好似孩子们不能再谁在妈妈怀抱时自己怀里搂着的那个枕头,是那么不真实,但又令脆弱如我们一般的人依依不舍。有时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人会有这样那样奇怪之极的欲望——比如受虐、比如施虐——正如我们看到金在阴冷的公寓中突然爆发出令我们感到背叛的残暴时的那种难以理喻。于是我们可以说,三池这个老鬼安排的没错,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为甚麽,但事情就那样发生了……

还是让我们继续回到恒源,只有从他的眼里我们才能有胆量看到阿一——这个让人不敢直视的懦弱之人。恒源开始疯狂的追寻阿一,这种追寻就像饿极的狼,急速穿梭在迷茫的林中沿着浓烈的血腥气追赶着满足自己欲望的食物。我们不能说恒源移情于阿一,就像没有人会同意恒源对安生的那种是爱情一样。他只是扑上去,犹如一头饿极的狼,或者,急于交尾的马蜂。电影中有不少恒源逼供时的血腥场面:折断的手指、穿刺的面容、被夸张地拉破的脸皮、还有至今想起似乎还滋滋作响的滚油烫开的皮肉。导演不惜用如此过激的画面来让作为观众的我们体会到疼痛——连恒源身边最忠诚的高山也无法忍受的惨痛——与之相对的却是导演没有刻意表现的恒源的毫无感觉。苏格拉底在其被行死刑前(参柏拉图,《斐多》)曾对身边的学生和朋友们说道:

多么奇怪啊,朋友们!这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痛快”!这快感跟他的对立面痛苦不可思议的联结在一起。这两种感觉决不会同时来到一个人身上,可是这人如果追求其中之一,并且抓住了它,就会不由自主地获得了它的反面,好像而这联系在一起似的。 (译文参考王太庆译本,《柏拉图对话集》,“斐洞篇”,页211,60A-C;刘小枫译本,《斐多中的‘相’》,原载于《读书》,2003.1,页21)

故事的讲述者是不是想借这个被掩盖在血腥刺激中的细节来告诉我们,恒源之执着于追寻可以给他痛楚的安生大佬,恰恰是为了追寻到和痛楚一起到来的,早已被残酷的生活叮咬得麻木的心灵所期盼的快乐?而这种快乐与痛苦,好像打破湖面的石子一般惊醒恒源,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让他的心得到安顿。在影片后半段有一场猫捉老鼠的追逐戏:逃窜的人品味着危险带来的刺激快感,追逐的人被难以释放痛苦感煎熬着,只有完成一次释放——杀戮或者性——才能让追逐者停下来。这是一场变异的猫鼠游戏,发生在我们看不到的人间。在顶楼上,恒源拿出了可以作为他标志的两根长针,落寞的插进了自己的双耳,他听多了别人的惨叫,却听不到自己的,这也可以作为他最后的痛楚,因为之后,他再也不会有感觉。当现实的所有痛苦和快乐的来源都被他抛离的时候,最后满足他的,是心底的幻想。作为一个早已无法找到自己意义的存在,连毁灭的理由都不属于自己。恒源体会到的是人类个体内在的孤独。这种孤独是刺痛一切的毒药……
阿一
阿一很容易让人同情,就好像我们很容易顾影自怜一样。一是非常简单的符号,可以无限放大又可以无限缩小,故而最适合拿来象征某些东西。阿一是那样一个人,也是所有人。我们置身于阿一体内,像站在两块遥远的镜子两端,注视着自己,又不断怀疑,并通过这两张镜子看到我们身体里的善良与邪欲,我们心底的懦弱与残暴,我们生命中的压抑与疯狂。

阿一的身世无从可考。他的童年和各种遭遇也无法确认。即使那个瞪着凝黑眼睛的阿叔跟嘉伦说阿一杀了双亲并被他催眠训练成任其摆布的杀人机器,我们也无从可知那阴险的让人害怕的阿叔是否在对嘉伦说实话。嘉伦注视着阿叔的眼睛问,“你有没有催眠过我”——这让我毛骨悚然。阿叔的回答就像命运一般不可信。而面对这样的场景,我们该相信什么?又凭什么怀疑?我想看嘉伦的表情,想细细的看这个可怜的女孩的眼神是否表现出被催眠的神色——可是,我又如何看得出来!整部影片中这一段是最让我辛酸的场景,好似阿一看到立花被…时的无可奈何。

阿一在杀嘉伦的时候表现出了全片中最为明显的兴奋——既因为性欲,也因为死亡。他对这嘉伦大喊

“你想要被我强奸,因为你不想被强奸!”
“你不想我这样做,因为你想要我这样做!”
“你不想要的,正是因为你想要!”

嘉伦想连阿一这个懦弱的孩子都强奸她,因为如此她才能接受被强奸的现实,让她达到最深的绝望,对自身的爱的绝望,对生活本身的绝望,对痛苦的绝望,对绝望的绝望。只有绝望了才不会怕痛苦,才会… 可是这孩子般单纯的想法展现在地狱,让人无法忍受。从某种程度上讲,嘉伦和恒源是一个人的两面,他们背靠背紧贴着,面向着截然不同但都是自己所选择的方向。恒源选择从极端的痛苦中体会极端的快感,而嘉伦则选择接受最大的痛苦以乞求逃离痛苦。恒源的坚强来源于缺少嘉伦那样的单纯,嘉伦的单纯恰恰是因为不具备面对现实的坚强。这个柔弱单纯的孩子死在阿一手里,她最后时刻转过头看着阿一,选择了面对,过往的记忆也终于因为她的面对而再度浮现上来,那时站在旁边的男孩,究竟是谁?

阿一每次杀戮时都会带来两样东西——血液和精液。他哭喊着奔向猎杀的对象,用毫不现实的方法将他们切碎。而我不关心他是真的因为愤恨,或者真的被催眠。我只看到阿一身上那同时存在并且深深纠结在一起的欲望和恶!每一次的杀戮都可以激起他的性欲,而杀戮和性都让他有深深的罪感。究竟是罪恶放大了人的欲望,将人煎熬的痛苦不堪;还是欲望催生了这世间的恶,让生活呕吐不止?罪恶的根源于罪恶的载体——而这个载体本身又被驱策于自身的欲望。阿一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将与生俱来欲望用杀戮爆发出来,然后绝望的蜷缩在一个角落,被罪恶感煎熬着,不知不觉的等待着欲望一点点的再次注满。我们该如何面对这样令人困窘的局面?阿一是被故事的讲述者放大并夸张了的我们,他身上只有极端相对的纯良与纯恶,而我们不是。想象一下在生活的两端站着阿一,中间是背靠着背的恒源和嘉伦,蜷缩在他们两张背中间的,是幸运的我们。

金和他的孩子
金和他的孩子离我们最近,离阿一也不远。回想金从光头藤吉脚下救出阿一(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将他带到面馆吃面的场景,在金繁乱的回想中有那么一下子对面的阿一变成了小武。导演的残忍令人抓狂。而这残忍集中爆发在囚禁Myu-Myu的公寓房和金死去的那个楼顶。失去理智的金和小武那用惊人相似的动作踢打脚下的人。金的爆发源于生活中无尽的失败。作为一个丢了(因为胆怯还是粗心?或者根本就是被罪犯抢走?)的刑警、一个被妻子离弃的丈夫、一个让孩子受辱的父亲、一个加入了黑社会的好公民和一个普通人群中的黑社会成员。他自身无力去改变什么,所以他一再被嘲弄,甚至被一个已经受尽酷刑仍能坚强的维护自己男友的妓女忽视。金崩溃了,他既无法再忍受被人们漠视和嘲笑的屈辱,也无法容忍自己即使和那妓女Myu-Myu比起来也不如的孱弱!他疯狂的拳脚可以打死那个垂死的人,但仍然没有力量——就像他的儿子小武踢在阿一身上一样。像金和他的孩子这样的人在面对阿一这样极端的人性时,是毫无力量的,他们要么变得和他一样,要么变得和他的对立面一样。金爆发完了之后面对的询问显得局促无力。他蹲在地上,没有站起来。

在最后的追逐戏中金奔上楼顶,拿指着将自己认作兄弟的阿一。在阿一不断逼近的时刻向着他的双腿开了两。我们还以为阿一赖以杀人的腿中之后杀戮会停止,可是导演固执的告诉我们即使没有凶器,罪恶依然会存在,更何况凶器比肉体还坚硬。阿一大叫着反身割开了金的脖子,血汩汩流出。金死在自己儿子脚旁,嘴里念叨些什么,还能是什么呢?我们生活中念念不忘的除了无关紧要的小事,又还剩下什么?我不禁要想,为什么神秘的阿叔要告诉阿一金是他兄弟?他是在再一次催眠,还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们如何分辨两者呢?如果不跟阿一说这句话,楼顶的一切又会有什么改变吗?从某种程度上看,阿一和金就是兄弟。金和我们,也是兄弟。

小武有个在楼顶喂乌鸦的镜头,伴着这个镜头响起一段怪异的音乐,好像是用小号吹出来的呜咽。这段配乐曾在影片中反复出现,而每次出现,都宣告一段暴力的发生。小武手拿一片肉,高高的举起期待着乌鸦来食。新宿的傍晚天空不见红云,只有阴霾配合着那段扭曲的小号。一只乌鸦从画面右边划入,啄走小武手中的肉片,在画面中间下沉,消失。小武的手被乌鸦的硬喙划破流血。我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没有出现阿一的场景要响起那段令人抽搐的音乐。暴力以最细小的方式深深的展现出来。而这种暴力不是拳打脚踢或刀切斧砍,却是透骨冰冷的悲哀。小武没有因为自己的受伤而恨那只乌鸦,他笑了。手指的血成为他和那只乌鸦的盟约。也成为了结尾时我们认出小武的标志。小武走路的样子不是太自然,想必他那只脚带着老伤罢。
……
影片的最后似乎不太像结局。被高高悬吊在树上的阿叔和最后一个镜头中回看我们的小武似乎在暗示着另一段充满血腥的故事。而我不关心那些。我也不会第三遍看这部电影,即使我已经遗漏了很多。我就像那群被老师领着往前走的小学生中的一个,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衣服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一样走我的路。

哪个“一”?——解读《杀手阿一》 作者:galli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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