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高尔泰老人,怀有深深的深深的敬意。
读完《寻找家园》,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写读书笔记,因为觉得任何评论性的言语都苍白且多余;但若不记下心中翻涌的这些感触,似乎便不能继续前行,似乎便辜负了这一段沉重的经历,这些睿智的文字。
1
拿到这本书的时候,我对高尔泰一无所知。
第一卷“梦里家山”的同名第一章,也并不吸引我。紧凑而逼仄的文字刻画出一个毫无生趣的淳溪镇,大块的景物描写工整但呆板,完全没有江南水乡的温柔旖旎,总之是份无趣的回忆录。
从“祖母的摇篮曲”开始,高尔泰开始写人,从身边最亲近的家人写起,写自己,写家养的香灰色公山羊阿来和乡下土狗阿狮,写乡间的大刀会,清道士,“扬州船佬”,文字一下子活泼起来。我为阿狮的遭遇痛心,为砍断了的白蜡齐眉棍惋惜,想像元宵节时山里人家摆放满屋的小灯杯在温柔的夜色里与漫天的星斗交相辉映的神奇,但最让我感兴趣,还是主人公,少年的高尔泰。
我觉得他特别有趣。这个孩子犟得要死,与人打架打得无趣,但为了表示少年反叛,每天回家前还特意用泥巴涂在脸上装出刚刚恶斗一场的样子给父亲看;爱看书,干脆逃学,跑进操场后面小丘里的榛莽用茅草做个大鸟窝在里面读课外书;不喜欢苏州园林的工凿斧琢,也不喜欢东吴大学的素描课,竟扭着家人死活改投丹阳正则艺专。与这股犟劲儿相辅相成的则是他的坦诚。文字里没有半点儿给自己开脱的意思,没有美化,鲜有价值判断或者悔过什么的,就是直白的平实的叙述。他写自己借书,喜欢《水浒传》不喜欢《红楼梦》,喜欢《安徒生童话》不喜欢《格林童话》,喜欢泰戈尔的散文诗,不喜欢小说。“不喜欢就不看,翻翻就还掉去”,没半点羞涩扭捏遮掩。他写对苏州的不喜欢,对苏联客观性压倒一切的画法不接受,就老老实实的说,不强词夺理为自己辩护,也不遮掩对方的辩驳言论,黑白美丑全拿到纸面上来让读者自己决定。这样直白、平实、坦诚的语调风格后来贯穿全书,让人读得踏实,让人不知不觉的也用同样的态度看书,看人,看世界。
但平实不等于粗陋。“梦里家山”这卷提过高尔泰在学校竞赛中得了作文与美术第一名。虽然后来他从事的是美术,但这个爱读书又忍不住要把感想看法诉诸文字的家伙在写作上一直极为突出。不谈他写的内容结构或内在逻辑,仅仅遣词造句就能看出来其深厚的国学基础。在“淳溪河上的星星”一篇中,他写晚饭后与母亲到河上唤鸭,
“水面铺着斜阳,橘汁般一片金红。渐渐地金红变成了玫红,又变成了紫罗兰色。鸭子刚一归笼,鱼儿就开始跳跃,泼拉拉直窜,显得特别欢欣。激起的波纹上闪抖着灰蓝色的天光。”
他写离开故乡时船舶离岸的心情,“风物依旧,新世界不新,好像旧世界的延伸,只是没有了家。”写世事变迁,与当年写大字报批斗自己的故人对饮无言,“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城。”写在夹边沟农场挖排碱沟为了弄到野生沙枣果腹,差点迷路冻死大漠,突然看到新挖的排碱沟,“一泓积水映着天光,时而幽暗,时而晶亮,像一根颤动的琴弦,刚劲而柔和……月冷笼沙,星垂大荒。一个自由的人,在追赶监狱。”写风暴中在简陋的农场平房里疲累枯坐,“皮肤像糊上一层浆糊”,虱子因怕冷而全跑到干燥的皮肤上爬,人脑中全没了思想,“我平生第一次,发现了时间的硬度。时间作为我的生命的要素,或者我的生命的一个表现,变成了我的对立面,像一堵石砌的大墙,用它的阴冷、潮湿、滑溜溜的沉重,紧紧地砥着我的鼻尖,我的额头和我的胸膛。”写月光照土墙,用“抹”;写蓝皮袄在一色灰黑的人群中分外眨眼用“闪”;写急雨入黄河,用“投”;写城里依稀的人间灯火,是“灰黄色土纸上模糊的水渍”。
在高尔泰的笔下,一切的风景、人物、事件全是鲜活跳跃的,声音清晰,色彩鲜明,情感真切。不管是儿时的“梦里家山”,还是浩劫中“流沙堕简”,还有网络版本卷三的“边缘风景”,都因为这份鲜活生动,让我,这个成长于八十与九十年代对历史茫然的无知后生,终于理解了,我们为什么要寻找精神的家园。
2
《寻找家园》最重点的章节之一,我想应该是高尔泰因《论美》一文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送去夹边沟农场新添墩作业站劳教的部分。
作为七零后生人,我对与文革有关的历史不能说完全陌生。
小时候家中阿姨姑舅们聚在一起“忆往昔”讲的故事都是有印象的,;比如母亲总被规劝要与关了牛棚的父母划清关系;比如姥爷被挂上“牛鬼蛇神”的黑牌子戴着高帽游街,被侮辱、殴打,丢石块垃圾。当然回忆也并不完全悲惨,也有好玩的片段。比如姥爷还没被打倒的时候是十一级干部,住小院儿,有警卫员站岗,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都能每周带领大小数口到小馆子美美吃上一顿“全家福”。母亲下乡的时候在田里带着大草帽插秧的黑白小照片非常美,青春飞扬,笑颜如花。小舅逃学,翻墙到垃圾堆拣了不知谁家丢弃的塑料娃娃用铁钩去戳它青紫的脸。后来小姨没人管,也下了乡,梳两个短短的小黑辫子,绽开在脸庞左右,带着大舅的军帽,手捧红宝书,在浸满了金色阳光的田野里单纯的咧嘴笑。
但我这些零散琐碎的二手片段,与高尔泰系统而清晰的复述相比,只能说不值一提。
夹边沟部分有三篇我印象最深,一篇是“军人之死”,一篇是“安兆俊”, 另一篇是“幸福的符号”。
“军人之死”刻画了三位在夹边沟农场死去的军人。令人最难过的是二十左右的张元勤:天真,粗莽,爱唱歌。为了早日“改造好”,进了农场拼命干活,可口粮少,他块头又大,垮得比谁都快。还是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不会策略性的磨洋工,不会算时间洽缺口的上厕所逃避劳动,在那种为了生存竞争人人撕咬吞噬的环境里,很快便被绑起来掷在地上教训。这个走投无路的年轻人收到了家里的邮包,用骨节粗大的手指把里面母亲寄来的衣服一件件抽出一角来捻、翻,摩挲,在黑暗中闻着新鲜棉布的味道一抖一抖的抽泣,由抽泣到嚎啕。“安兆俊”中所描述的保护过高尔泰的这位犯人劳教队长安兆俊是民族学院研究新疆史的历史学家,在饥寒交迫贫累交困的环境里,依然坚持要寻求人生的意义,房间收拾得整洁干净,《工地快报》作为历史资料整理得一丝不苟,濒临死亡的边缘时也坚持擦脸梳头,在最困难与最黑暗的环境里坚持保存一个“人”的形象,一个“人”的姿态。高尔泰说他是一个值得两个儿子自豪的,“真正的人”。
我读到这里,觉得很难再找出一个更合适的词汇来,除了沉默,也只有滚烫的泪,可作为对这样一位斗士的微薄的献祭。
“幸福的符号”则总写体制对人的剥夺。在夹边沟农场被劳教的多是右派,活累粮薄条件恶劣,三年自然灾害更是饿死数千人。但为了某个代表团的参观,农场临时赶建篮球场,组织了各种文体团队,画墙报,打扫个人卫生,吃了一顿带肉好饭。为了活跃工地气氛,管劳教人员的韩干事要求大家相互监督揭批抵触情绪,所有的人必须笑,“一天到晚笑,随时随地笑”,同时为了显示所有人都一心改造干劲十足,必须在劳动过程中跑步前进。高尔泰写到:
“但是我们的笑和跑,同一般的笑和跑还是不一样。一般的笑先得要有快乐,一般的跑先得要有力气。为了做到没有这两样东西的条件下笑和跑,我们每个人都同自己进行了一场艰苦的和持久的斗争。眼睛眯缝着两角向下弯,嘴巴咧开着两角向上翘,这样努力一挤,脸上横纹多于直纹,就得到了一个笑容。这有点儿费劲。要持久地维持这笑容,就得费更大的劲。笑容由于呈现出这费劲的努力,又有点儿像哭 。
跑更难,它要求后蹬弹跳前摆高抬,以致有瞬间两脚同时离地,步伐和速度都增大。我们无力做到这一点,必须先放下前脚才有可能提起后脚,这就和走没有区别了。为了避免像走,我们都尽量弯曲两腿,然后一下子伸直如同弹跳,这样一伸一伸,人也一耸一耸,看起来像跑。如此跑法比走慢一点,比走吃力一点。但是既然不允许走,又无力真跑,它就是惟一的选择了。”
如此的凝固不动的笑容与举世无双一耸一耸的姿态,就是夹边沟劳改队要表达的,幸福的符号。
3
高尔泰是一位理想主义者。
从他离开故乡到苏州东吴大学起,这股子不肯妥协的理想主义犟劲便从未消失。他在反右倾运动的前夕写了“美是主观”的《论美》,不肯媚颜领导,被发配至夹边沟农场劳教,若不是因为画大油画的本事,很难逃离死境。终于获得自由后不敢回政治运动更为激烈的故乡,给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常书鸿先生写信毛遂自荐,来到了敦煌莫高窟,文革中作为“牛鬼蛇神”被关进牛棚,但还是要写,写人的价值,写美是自由的象征。文革结束后终被平反,调入兰州大学哲学系美学专业任教,但因为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一系列“异化文章”与“黄赌毒”归到一起,一度被取消教学资格,书也不许出版。84年“反对资产阶段自由化”运动再受迫害,辗转到成都,再到南京。1989年运动中本来置身事外,后为友人作杂志编辑,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名被关入南京娃娃桥监狱和成都四川省看守所,写下“铁窗百日”。1990年被释,与妻子浦小雨女士1992年逃至香港,后政治避难于美国,隐居于东海岸新泽西州至今。
诗人北岛在《证人高尔泰》中说“五十年代,他凭天生的体质,平过百米短跑的全国记录。也许老天给了他这副好身子骨,就是为了让他熬到别人熬不到的那一天,为人间的苦难作证。”
但这些“人间的苦难”,并不能说全是“主动”落到高尔泰头上等他作证的。高尔泰写过母亲的一句话,说他这一生,一写文章就要招灾惹祸,一画画就能逢凶化吉。但他偏偏要写,且不论时局如何,坚持写内心真实的想法,坚持不随潮流不奴颜媚骨。他这杆笔,就是他一生灾祸的根源。在“寂寂三清宫”一篇中他写国民政府高级官员于右任的“莫高窟”题字“笔意位置,清气袭人,野逸中透着苍健”;写担任中国科学院院长、中国文联主席两职位的郭沫若题字,则是“蓝底金字,光闪闪特扎眼……搔首弄姿,我不喜欢”。他的韧劲犟劲,可见一斑。
在1983年清污运动中,他被兰州大学剥夺教学与带研究生的资格,著作不准出版,后来有“中央首长关怀”,派校党委书记和文化部长在宾馆专门向他传达精神,他死硬不去。上面要他复课,但高尔泰非要学校为停课一事道歉,不道歉便不复课,硬是不下台阶,只能设法离开兰大。离别前夕,有著名的“告别讲演”,讲异化问题,说政治制度话语系统等等这些人的创造物,应该为人而存在服务。“如果反过来,人和物颠倒,目的和手段颠倒,主体和客体颠倒,就是异化。为了克服异化,就得把被颠倒了的东西再颠倒过来,回到真实。把人当人,首先是把自己当人。”又说,“全国人民的命运竟然要由宫墙后面几个人内部斗争的谁胜谁负来决定,终究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
九十年代初到美国,受佛教宗师星云上人邀请,于洛杉矶西来寺门下的满地可精舍居住,并以每幅一千美金的价格为西来寺画一百幅禅画。怀揣十万美元,第一次脱离了贫困,却不愿意为了发财而继续画下去,也不肯为了融入主流市场违心的画糖水画,辗转到了新泽西州一处僻静的老人社区,花五万元买了幢低价小屋隐居。为了维持生计,妻子浦小雨还不得不到邮局上夜班打工补贴家用。
这就是高尔泰,一个90年代初期穷的吃不上肉与水果的大学教授,一个满身画艺却不肯迎合市场赚钱发财的画家,一个几度被囚被困甚至家破人亡却死不改口非要讲自由、人道、人性的理想主义者,一个历尽苦难却依然讲美,画美,写美,追求人间至美的不悔的西西佛。
4
高尔泰因谈论美之主观性的学术文章所受的一系列迫害,在今天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末的政治环境讲的是革命斗争,讲的是思想的同一化,谁敢不服从权威,有独立见解,谁就第一个被整死,而且自己人整自己人,因为了解,往往更狠毒致命。科幻小说里才有的独裁高压乌托邦,在中华大地上生生存在了二十多年。1978年起的改革开放解放了经济发展,却没有主动解放思想,虽然随着滚滚商潮而来的,是对精神生活的大规模摒弃,客观上却起到了思想解压的作用。尤其在互联网革命后的今天,只要不涉及敏感话题,可自由评述的观点不计其数。
尽管与三十年前相比,思想言论的自由度已有大幅提高,但曾经存在的深层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本解决。除了没有明确定义的敏感话题的不可触碰外,缺乏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的跟风言论层出不穷;人道主义虽不再是“精神污染”,但因为一度的打击,今天的中国人道主义已经退至边缘:有毒大米,苏丹红鸭蛋,三聚氰胺奶粉,避孕药黄瓜毒害下一代的身体,“一切向钱看”与毒品暴力的名利场侵占了孩子们的精神家园。对建国后这段历史的反思,从来就没有真正进行过,如高尔泰在“告别兰州”一篇中所说,“谁只要权利够大,再搞一次文革,不难”;而“随着商业浪潮的兴起和人文精神的式微,全社会的精神状态有了很大的改变,…… (我)就像一只孤狼,又回到了它的荒野。”
精神生活的荒芜,从几十年前的被迫放弃到今天的主动放弃,历史转了一个圈儿,我们依然在苍凉的荒野原地徘徊。
5
但也不完全是白徘徊。
在一个专制的国家里,要解放思想,必须得有一个可用的技术平台为依托。这个平台,就是今天的互联网。
若没有互联网,我根本看不到《寻找家园》被删去的第三卷,没有机会了解高尔泰自1983年以来经历的这些坎坷,不能完全了解他对理想的坚贞与忠实。尤其让我钦佩的,是他在“画事锁记”中提到不愿卷入“海外民运尖锐复杂你死我活的内部斗争”,以及后面对某位“学生领袖”行径的描述。高尔泰虽然离开了祖国,但并没有因为对政府的不满,为了对立而对立,改变自己行事为人的原则。我身处美国十年,有限的所见所闻中,“海外民运尖锐复杂你死我活的内部斗争”其性状与文革并无本质差异,不过是从一个对立面跳到了另一个对立面,“权”与“利”这两位左右护法步步紧随,搞政治的人,没有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也搞不了政治。
那些宫墙背后负责封网禁声的人们大概不会想到,在完全封闭已经不可能实现的情况下,思想的潮水越堵越泛滥,河对面的风景对于懂得独立思考的人来说本来未必全是那一种声音的反面,但往往因为逆反心理,信息的隔阂到最后总变成立场的隔阂。
我不知道已经隐居的高尔泰老人是否会上网,是否还关心现在的中国文坛与思想界。
在离开兰州的“告别讲演”上,高尔泰给听众的临别赠言是“希望大家都能以真我面对世界,给自己营造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相信这些小小空间最终会连成一片。”我很想告诉他,在借助网络空间的思想世界里,这些可以自由呼吸的小小空间是存在的,而我相信它们终将从网络蔓延到现实生活中,从文字渗透到人们的思想中,从无形变为有形。也许不是今天,甚至也不是明天,但那一大片不间断的自由的天空啊,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梦想。在通往精神家园的旅途上,我相信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人的脚步踏出坚实的痕迹,每一个梦想都会有终于实现的一天。(文/艾小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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