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字到银幕的颠簸旅程中,经常丢失一些作者的东西,又经常夹带进编剧和导演的私货。原作者经常丢失的东西,是“感觉”,文字所呈现的“感觉”的一面——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在银幕上只有前二者可以得到满足乃至大大的满足,可是对于后三者的表现,技术尚不到位,乏善可陈。编剧和导演经常赠送的东西,是“意义”,通过增强、放大某条情节线索,通过加重某几个符号,通过配乐的暗示和渲染,让观众向他们所指示的方向疾奔而去。唉,所以《香水》那样的以嗅觉为核心的小说,改编成电影并不讨好。同样,《朗读者》这样的小说,经过银幕上的一番改造,多了政治的意义,少了欲望的味道。
小说中没有、而在电影中很重要的“意义结”有三个,一是汉娜在教堂里不可抑制地落泪,二是汉娜踩着书本上吊自杀,三是米夏最终向女儿坦白了自己的故事。罪恶终结于泪流满面的忏悔,朗读终结于以书为梯的死亡,代沟终结于剖明心迹的和解,设计得很高妙。而小说中有、电影里没有的东西也很多,比如一场场乱梦,比如青年一代反思纳粹的思潮运动,比如米夏想象中的党卫军制服汉娜、用皮鞭不耐烦地抽打着马靴,尤其重要的缺失是,小说里面那占据大量篇幅的“汉娜的味道”。
汉娜是有洁癖的。第一次偶遇,主人公米夏因患黄疸病而呕吐,她并不轻柔体贴,而是干脆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着走过门楼下黑咕隆咚的过道……旋开水龙头,一上来先给我洗手。然后,她窝着两只手掌掬着清水,泼在我脸上算是给我洗脸”,再就是拎着两桶清水将过道泼洗干净。最要留意的是下一段,汉娜同情地搂住“小家伙”,而小家伙米夏“在紧紧的拥抱中,我闻到自己嘴里那阵子难闻的味道,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子新鲜的汗味。”再往下,主人公去找汉娜道谢的一节,作者再三描述“清洁剂的味道”,写汉娜熨烫衣物、连内衣裤也熨。又下一节,主人公沾染了煤灰,汉娜给他放水洗澡,就这样,15岁少年与36岁妇女开始了非常规的鱼水之欢。
作者多次写到汉娜的味道、以及自己对这种味道的迷恋。“她爱干净成了癖好,早上一起身就洗澡。我喜欢闻那种香水味,新鲜的汗香味,还有她从工作里带回来的电车味”。是的,米夏所喜欢的汉娜的肉体,是“潮湿滋润、冒着皂香的肉体”。
曾经沧海难为水,当后来米夏结婚、与妻子格特露德一起生活,“我一直无法克制自己,老是把这一段日子同我跟汉娜的生活进行比较。每次我们拥抱在一起时,我老觉得这种感觉不是味儿,她不是味儿,她碰起来、摸起来不是味儿,她闻起来也不是味儿,味道不对。”(www.130q.com)
多年后,主人公已经淡忘了汉娜当时的模样,汉娜成了“一个没有脸的她”,但是嗅觉上的汉娜依然那般鲜活,在最后一部分,作者这样长篇大论地描述:“以前,我总是特别爱闻她身上的气味。她闻起来那么清新,是才洗过了澡,是新洗过的衣服,是方才沁出的汗,是刚刚被爱过的余味。有时候她也用香水,可我不知道是哪一种。而且,就是她用的香水,闻上去也要比其他香水清新爽朗。就在这种闻上去清爽的气味之下,又流连着另外一种味道,很浓重,潜伏着,涩得刺鼻。回想那时候,我经常在她身上嗅来嗅去,就像一匹小动物似的。我从脖子和肩膀开始,嗅那新洗过澡的气息;从那两只乳房当中,嗅那新沁出汗的味道,那汗味儿在腋窝处又和别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从那腰部和腹部,嗅那浓重而说不出来的气息,不过倒是近乎纯正的;还从那大腿之间嗅出一种水果般的气味。我也在她腿上和脚上嗅来嗅去,嗅到小腿时,浓重的气味就消失了,膝盖窝又有新沁出的汗水,她的脚闻起来是香皂味、皮鞋味和身体疲乏的味道。后背和胳膊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什么也闻不出来,或者说,就是她身体本来的滋味。她的手是白天干活的味道,带有车票的油墨香、钳子上的铁器味,以及洋葱头、鱼、煎肥肉、肥皂水、烫衣服的蒸汽等的味儿。如果她刚刚洗过澡,手上就什么也闻不出来了。不过,那也只是香皂味把其他气味都掩盖起来而已。过了一会儿,那些味道又会卷土重来,微弱地混合进一天干活的气息当中,那就终于是傍晚、回家和居家的氛围了。”关于汉娜,米夏知道什么?经过漫长的命运的缓缓揭示,他知道她有罪、也知道她最深藏不露的身为文盲的秘密。但是米夏所知道的汉娜,仍有大量的空白点,比如:她的父母亲是什么人?她有没有兄弟姐妹?为何一生形只影单?在他之前,她有没有过爱情?她对自己的纳粹行为真的忏悔了吗?那笔钱和那个茶叶罐的意义是什么?甚至最致命的:她爱过他吗?
米夏试图理解汉娜,可是从另一个角度,导致这种空白点的原因,是他同时又逃避理解。审判期间,他的内心活动是:“一旦她锒铛入狱,就会从我的世界,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我要她远远离开,我要她遥不可及,要她成为纯粹的回忆。”作为学法律的学生,他从来没有否认过汉娜的罪,但是,“爱上一名罪犯却使我罪责难逃”。这种“不应该的爱情”使他深感纠结,他没有向法官道出汉娜是文盲的真相,托辞是尊重汉娜本人的选择,但是其中亦有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必须隐瞒事实的成分。逃避汉娜,逃避罪感,逃避理解,他当了一名不直接面对世界的“法学史教授”。在一个个失眠的夜晚,他高声朗读,继续充当汉娜的朗读者,可是,他没有给她哪怕回一封信、探一次监、聊一回天。
直到没有退路,他才第一次去探监。而此时,汉娜的味道变了。在探监的时候,他闻到汉娜身上“老女人的体臭”。如果说原来有洁癖的汉娜,也许是在用肥皂和香水遮掩自己身上的“涩味”,就像她遮掩自己的文盲身份一样,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在经过多年的狱中生活以后,“突然放弃了一切”,她很少洗澡、暴饮暴食,变得臃肿肥胖,闻起来也有股味儿。这其实是很关键的一笔,如果她爱着米夏,也许是会在乎自己的形象的吧,包括在乎自己的味道。快出狱了,她应该知道他会来。
在两人简短的交谈中,米夏因为“问心有愧而冒出万丈无名火来”,毕生第一次,他诘问汉娜:“在法庭审讯之前,你难道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会上法庭、会成为话柄吗?我的意思是说,当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在我给你朗读的时候,难道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些吗?”这是米夏的正义感在说话,这也是米夏怯懦地转折地询问:到底,你爱过我吗?
汉娜说:“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就是人家不了解我,没人晓得我本是什么人,干过些什么事。你明白吗,如果没人理解你,那么,也就没人能要求你讲清楚,就是法庭也不可以要求我。不过,死掉的人却可以,因为他们理解我……”
汉娜不爱。因为即便连米夏,也不了解她。她选择了死亡,没有给米夏留下片语只字,只是在遗嘱中告诉监狱长:“请您替我向他问声好。”最奇异的是,经过了这么多以后,在去执行汉娜遗嘱的路上,米夏再度梦到了汉娜——“我对于汉娜的情欲还是如此刻骨铭心,简直叫我悲痛欲绝。”
出于感觉的爱情,比如“气味相投”的嗅觉,是最本能的爱情。汉娜也许不爱米夏,她把他当作“小家伙”、满足欲望的工具、朗读者。可是米夏深深地沦陷于汉娜。一般而言,我们将这种迷恋叫做情欲,尚未升华到生死以之的程度,可是,正是这种带罪的迷恋,有着一般人所难以想象的强度,终生不移。评论者克里斯托夫·施扎纳茨说,如果让我在书架上找个地方放《朗读者》,我会把它和其他写疯狂的爱的书放在一起。我也是。
作者说,“人不因为曾做过罪恶的事而完全是魔鬼”,当然,汉娜不完全是魔鬼,而米夏,也并不完全不是魔鬼。人性、兽性与神性,经常以不同配方共存于常人身上,就像正义、残酷、宽容与惩罚,经常同在于这个复杂的世界。谁有权扔出手上的石头呢?
文/malingcat 更多影评上130影萍网 www.130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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