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欲室》: 这是水墨画一样的性

Isle 不同于 island ，它指的是真正的小岛，只好供人立足或短暂喘息的那种弹丸之地，这就是区别所在。在金基德迷离茫然的水上旅馆里，Isle 是女人的身体、男人的欲望、两性之间无休止的战争与和平。我至今尤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见那个美如泼墨丹青的片头时，心里自然而然产生的畏惧——我知道那个缭绕着雾气的小岛里藏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各种隔膜、各种错开的误解。然而人到底要如何面对它必然的存在、用什么方法解除它的魔力，谁都无法自信地回答。

人们称金基德的电影为禅学电影。这倒也不是瞎说。他有一种自然的本能去运用美学元素营造晦涩隐约的意象。《弓》里的色彩、《空房间》里的光线就是由他这种电影笔触发展成熟而来的。于是，他的禅宗特质一发不可收拾。

说到底，人们称模糊不清、只能意会的东西为禅。喜欢破译密码的人都知道，密码这个词本身就有潜台词：“如果你够聪明，那么你就可以得到我掩盖的秘密。”这是一把钥匙，一把通往禅宗意义的钥匙。而金基德带着这把自诩骄傲的钥匙闯开了电影与禅学的甬道，并且在这种尝试中选用了极端的性和极端的情作为切入点。这在很多人眼里非常奇怪，然而我并不这么觉得。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无法解释的疑惑，为什么性是世界上最广泛的秘密却无人能强有力地解释它对于宗教和社会的意义。而我又很肯定这根纽带中存在着一个普遍的规律。到底是大自然的规律投射在了性中，还是性的本能就是自然的规律？但无论如何，金基德的禅学电影叫我更加坚信性的特殊，也更加坚信性与宗教之间矛盾的统一。

看完了影片之后，我脑子里只萦绕着一个概念：人对隔膜和误解的回应并不一定要用性来诠释，可确实又无法再找到比性更加完满的渠道。所以我奇迹般地发现，在沟通这个巨大的旋涡中，又是性在长久地牵连、束缚着人类。就好比古代的异教崇拜。我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一支蛮族的祈福仪式，叫做神婚。它通过公开的性行为来与他们信仰的神明交流。因为人在性高潮的顶点会产生一片混沌的感觉，犹如初生般地纯净、寂寥，从而产生一种与神明对话的错觉。类似的例子我可以举上几天几夜，唯一的目的就是试图证明性的规律存活在每一种宗教中，它们完全是一回事。只是我早已习惯了无休止的驳斥，并不想花太大的力气再去证明我的证明，因为它对于这部电影而言并不重要。

记得才华横溢的美国女作家卡米拉·帕格利亚在其代表作《性面具》中详尽地论证了西方文学、占星学、宗教学、社会学与性学之间必然联系，而其精致的理论体系也较为完整，多多少少对我的疑惑和信念有所阐释，只是让我感到可惜的是由于地域的限制，她只对西方基督教世界的文明进行了相应分析，而不曾涉及东方。这个时候倒叫我怀念起荣格的“重洋媚外”来……总是有些叹惋。

乱谈了，闲话不提。

该说的是他的禅。兴许是一种小民族主义的观念作祟，我老觉得只有中国的禅学才是真正的禅。自隋晋以来，向来是中国人把佛教中的禅宗剥离开来自成一家，说玄解意，飘然有道家之仙骨、凛然有儒家之正气。然而所谓“禅学电影”的帽子竟戴到一个韩国人头上，毕竟是叫人不爽的。我不由得想起朴哲诸（《306和308》的导演）对中国导演的评论：“胆子太小。”相比来说，恐怕韩国导演的胆子也忒大了点，什么玩意儿都敢拍。就比如这部《漂流欲室》，看了绝对不会令你感到舒畅。它的寂静、血腥、冷酷和极致之爱统一编排在稳定对称的叙事结构里，使得那理应美丽的笔触受到质疑。把禅学放在这样的环境里实在是叫我不适应。

据我所知，真正禅宗共分五灯六派，分别是南宗慧能和北宗神秀的支流。南宗讲究由慧解定，再由定守戒；而北宗讲究由戒入定，再由定悟慧，殊途同归而已。金基德这部片子用到的正是这一个“戒”字。

戒的痛苦像乌罗伯洛斯（Uroboros）的接口一样粘连着纵横的欲望。禁欲或纵欲，同样的选择会因为不同的目的而不同。只要带着恐惧和逃避之心，那么症结永远解不开。这部影片则充斥了人们对隔膜的各种品尝和激烈的斗争，美莫能言的画面与极端的行为组成了故事那一相情愿的结局，有些宿命论的意味在里头。金基德似乎一直对“隔膜”这个词语有着强烈的感触，而他几乎所有的电影，无论成熟与否都在描述隔膜二字——他很少让影片的女主角说话（在这部里，女主角根本没说过一句话，而她却并不是哑巴）的原因大概也就是如此。人在隔膜中产生的爱情是很微妙的，因而也是无比美丽的，所以我在观赏这段唯美的情爱的同时不免有些叹惋，如此劳心劳力的南辕北辙难道真的是宿命吗？

很多人都把他们的注意力放在导演悉心营造出来的浓稠欲望中——那漂流不定的水上旅馆、渺小的岛屿和女人娇娆的躯体似乎都在告诉人们惟有纵欲能够使人忘记生活的苦难。男主角确实也这么做了，可片尾他迷茫的眼神就像坠入了某种毒品的深渊一样不能自拔，使人畏惧，心中多少都有兔死狐悲的淡淡无奈。每个人都太容易这么做了。我们通过性来了解别人、掌握别人甚至控制别人。但当我们发现这种沟通渠道的力量强大到令人心寒时，就又无可避免地勒令它走向了相反的极端，逐渐变得随意而纯粹。它被人为地树起了一道屏风来保护自己，同时也隔膜了所有人。在这样一个独到的环境中，这种隔膜的可怕被彰显得淋漓尽致又充满变数。只是作为一个观者，这却成了一件有趣的事。你静静地旁观他们用纯粹的性互相疗伤却又始终不肯交流的胆怯和荒谬，然后去感知那些牵制他们和他们互相牵制的东西。在为他们的旋涡而扼腕不已的时候，你无疑已经看见了一面巨大的透镜，无论经历什么放大或缩小、量变到质变，最终呈现在眼前的只是那根本的两个字：生活。

我无法不感叹性的规律，它太庞大、太普遍，而我们的无知与脆弱为自己编织了一张万世注定的陷阱——逃避。这是否真的是人类唯一能做的事？

抑或者，这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兽性之一？

“戒”能帮助我们吗？它和性之间如此近的距离又会如何影响我们塑造心中的神性？金基德只是含蓄地给出了一个摸棱两可的回答。他在大费周章地暂时磨合了男女主角的心灵之后，却让他们把自己的小岛毅然划离开喧嚣的尘世。这笔触是典型的偏执狂加存在主义，无疑一副加缪局外人的腔调。他们到底是脆弱还是坚强，是失败还是成功？——不是我悲观，这显然是一个再“荒原”不过的论调了，是彻底声嘶力竭的绝望。所以我称之为宿命。也正是因为一切都建立在他悲观固执的宿命论基础上，它的禅学意义被大大地削弱了一层。禅是宗教、是一种美学更是神哲学，它的理性不允许宿命论存在。

短短的一部影片显然不可能挖干净如此复杂的主题，但我还是非常享受当一个旁观者的乐趣——尤其是对于这样一个同时受着传统禅学和西方近代审美理论影响的故事。只是我很奇怪地发现，在看了那么多从荒原中摸爬滚打而来的书和电影之后，我还是无法接受这种审美观念，所以也并不很偏爱这部忧郁的电影。要我说来，生活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词语，但是人类心底里并不荒凉。人可以挣扎、放弃、逃避，那只是脆弱的本质而已，谁会因为一个玻璃杯天生的脆弱而说它毫无用处、满目创痍呢？在我这种传统的东方人眼里，人向来是性本善的。

法国人插科打诨地讲：C’est la vie. 我倒是欣赏这轻松笑谈的态度，毕竟，几千年来的男男女女都是这么生活的。

《漂流欲室》：这是水墨画一样的性 作者：isabelle （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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