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甚至都已经该忘记怎么称呼你了,我也不知道这封信,究竟该从何说起。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强迫自己不去想你,后来我便真的很少想起你。现在,我戴着花镜慢慢给你写信,很陌生。
终于再想起你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在箩筐里拣着槟榔,镇子里的人都去听演唱会了,街上很安静。傍晚的阳光斜斜的照进来,潮气慢慢蒸上来。我放下箩筐,活做久了,手脚都有些冰凉。我慢慢的扭头——我已经老了,腿脚都不大方便——窄窄的长条凳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的漆盒。我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来过放下了这个盒子,我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风偶尔吹过树叶沙沙的响。我打开盒子,里面竟然是六十多年前一张我的黑白照片。我愣住了——少女的我看上去那么单薄,羞涩又稚嫩。我的裙子在照片里轻轻扬起来,背后的大海没有风也没有雨。照片的下面是你女儿的来信,还有七封没有寄出的情书。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敢拆开那些信,借着马上就要暗下去的天光,仔细又吃力的读你的笔迹。你怎么一下子就提到那个日子,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我已经老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很多事情也不愿意再记起。我的心脏不该跳得这么快,这让我很难受,眼前的字迹也模糊起来。我站起来,抱着盒子进了屋,坐在竹椅子上发呆。
我不愿意想起来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那一天,我一个人,戴着醒目的白色针织帽,一清早便从家中逃了出来,提着笨重的行李,站在人潮中孤独的等你。你的船鸣笛了,离港了。我周围的人们都在欢呼,都在挥手致意。我像一个傻子一样提着沉甸甸的箱子,头脑里如同爆炸了似的有无数的声音在嗡嗡响着,可我却什么都听不清。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我抬头,黑色的天幕里繁星一点一点,周遭静悄悄的,我不知道自己该向哪里去。我摘下帽子,扔了箱子,蹲在无人的码头上哭。你就这样走了吗?没有一句告别,没有一个解释,什么都没有……
我是那么的恨你,我恨你的民族,提着炮占领了我的家乡;我恨你的国家,把我同胞的血染遍旷野;我恨你,从海的那边来到这片遭受屈辱的土地,用胜利者的语言剥夺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自由!可我又是那么爱你,我爱听你讲天上的星星,你在黑板上画出太阳系行星排列的顺序图,你知道春花为什么会开放,叶子在秋天为什么凋零,你说世界很大很大,海的那边是另一片大陆,海的尽头有晶莹的雪花和凛冽又温柔的冬天。你爱孩子们的笑容,你说北海道的孩子与恒春的孩子都有一样纯洁的眼睛。啊,我恨你,我恨你的民族,我恨你的国家,但是我又爱你,爱你的忧郁,爱你的沉默,爱你所向往的,那如同天国光辉般的自由!
你终究是一个懦弱的男人。你走了,我老了。
我在昏黄的灯下读你的笔迹。你说海风总是带来哭声,爱人哭,嫁人哭,生孩子也哭。那么,你可曾听到海风中,我独自哭泣的声音?
我托着沉重的行李回到家,我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我是一个失败者,我依然幻想自己的心随着你,在看不见边际的黑色海洋之上,驶向永恒的远方。妈妈的眼泪让我心碎,父亲的沉默让我内疚,我把自己关在狭窄的小屋里,只是痴痴的望着远方的海。你归乡,我也归乡;你离乡,我也离乡——我的心还不如父亲的小小舢舨,在十二月的海上,被狂风暴雨打成一亿碎片,我的眼泪都化作了泡沫,在苍茫的天地里再也没有了故乡!
我恨你,我要忘了你。六十年里我再没离开过恒春,我要用一生的劳累来补偿我对这片土地的背叛,我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忘记你。我曾经向往远行,但我嫁了恒春本地的渔民,他的气味就如同我的父亲,而我也像母亲一样,永恒的守候在海边,等待他的归期。年轻时我只想离开这土地,去海那边的大陆,大陆那边的海,去体会究竟什么是你说的天国的自由。但我在恒春守候了六十年,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热爱这生我养我的小小岛屿。我常常去海边散步,我喜欢坐在礁石上聆听海风的呜咽。我是孤独的,我的爱情就埋葬在这汹涌的海水之下;但我又是幸运的,我留下来,我为他补鱼网,我在小厨房里混汗如雨的准备一家人的晚饭,落山风来了我坐在巷弄里剥洋葱,我泡浓浓的港口茶,我默默的听老月琴弹奏出思想起的调子,我有了儿女,我终于知道,我的根在这里啊,我不能走,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我搬离了海角七号,我已经将青春岁月埋葬在了故乡的土地。冥冥中究竟是谁,把这迟了六十年的情书又交到了我的手里?我在清晨的薄雾里摩梭着你熟悉又陌生的笔迹,我的一遍又一遍的读着 “我不是抛弃你,我是舍不得你。……我不是抛弃你,我是舍不得你。”我已经老了,我的眼角满布皱纹,我的心脏已经不能承受那么沉重的眼泪。我明白,又不明白。我爱你,我恨你,我不原谅你,但为什么,我早已干涩的眼角,却越来越湿润?在这个安静的夏日清晨,我突然渴望起落山风来,我渴望十二月海洋的哭声,我不由自主的想象你在轮船甲板上就着微弱的灯光一个字一个字慢慢书写的样子。天该是黑色的,海也是黑的,晨曦还没到来……
我的孙女就出生在这样的夜里。她的模样跟少女的我一模一样,她是那么单纯,活泼。她喜欢问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她想要知道海那边的大陆究竟是什么模样。有一天她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海那边的男人,她要跟着他去寻找新的故乡。我祈求她,我威胁她,我禁止她离开她真正的故土。我知道,是我不再相信爱情,我恨你,我恨你的民族,我恨你的国家,我不能将我最好的希望交给你们来亲手毁灭!年轻的她也如同六十年前的我,眼睛里有海洋的清澈,也有海雾的迷蒙。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没有告别。六十年前,一场战争将我和你隔在了海洋的两端;现在,却是我,隔在了她和他的两端……
我终于明白,海洋,为什么苦涩得叫人皱眉。这片海水中埋葬了太多的爱情,接纳了太多的眼泪,承载了太多的思念。落山风在哭,海潮在呜咽。生哭,死哭,青春也哭,白发也哭。时代的漩涡里啊,究竟哪里才有将思念连接起来的彩虹?
我已经老了,皱纹爬满额头,白发稀疏,两眼浑浊。我无法想象你去世前的样子,我曾经那么的爱你,那么的恨你,我还是那么的爱你,那么的恨你;但我希望你在最后的一刻儿孙满堂,安祥平和,我希望你在绝望之后终于找到了希望,就好象我在离乡之后终于找回了故乡。恒春是我的根,是我一辈子的爱与思念;海那边是你的祖国,我终于明白六十年前你为什么要独自离去。原来你早知道,我们最不能舍的,都是对脚下那片土地最原始最纯粹的爱啊。
六十年前,岛屿之间的海洋容不下我们小小的爱情,海风的呜咽吹散了我们最为深切的思念。六十年后,如果真的的有天国,如果人间的希望真的存在,那么,就让这封迟到了六十年的回执化作彩虹吧,在生命的尽头,我只想要看见蓝色的海洋,清澈的风,也许,也许还有孩子们最纯真的笑脸,还有你轻微而自由的叹息。
作者: 艾小柯 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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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友子不會恨日本民族,也不會恨日本人把同胞的血染遍旷野。
雖然日本殖民台灣只是想搾取資源,但對台灣的建設是很好的。日本成功地建立了台灣的農業經濟,法律與教育制度,鐵路、城市下水道、經濟良好與警察制度讓人民安居樂業。我的上一輩台灣人不恨日本人,反倒是國民黨初期的貪污與惡霸讓他們對大陸人有著不信任感。
此外皇民化透過教育制度執行得很徹底,所以台灣人友子其實認為自己是日本人,並不會覺得大陸人是自己的同胞。
只是歷史背景的陳述,沒有政治意圖,希望能讓各位更了解台灣。
一個台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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